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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氏父子四人所住的王府, 如今已经换了牌匾,御医薛敏更是亲自上门为他们诊脉,并为他们开了滋补养身的药方。这四人中, 属钟肃身体最差,毕竟年纪摆在这儿,另外三人则只是太过瘦弱,将养一段时间便好, 唯一遗憾的是钟达的手臂, 这是在流放之地为了保护他人被监军砍下的,他烧了三天三夜, 钟老将军险些以为连次子都要没了, 结果钟达命大,居然熬了过来。
魏帝既然要他们,自然有用处, 但在被用之前, 这副模样实在是登不上大雅之堂,走出去叫人知道他们是温皇后的外家,岂不是丢了温皇后的脸?
因此四人在入住后便始终闭门不出。
关于他们脸上的刺字,薛敏也很是头疼, 相比较其他酷刑,黥刑虽然对人体所造成的的伤害不高,但对于人,尤其是钟家儿郎这般的人,他们所遭受的屈辱与精神上的打击, 更甚于肉|体。
面上被刺字的罪人即便重获自由, 也无法回归正常生活,每个见到他们的人都能根据他们面上的刺字确定他们的罪人身份, 将他们当作洪水猛兽敬而远之,黥刑使用特殊的墨水,深可见骨,所以想要去除根本不可能,也就是说,从此以后,钟氏四人便要顶着这样一张脸抛头露面。
薛敏担忧他们究竟是否能够接受这样的打击,毕竟这是在大魏,虽然钟老将军素有贤名,可当初那一批赵国的忠臣良将,在赵帝手上是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存活下来的仅是少数,这些少数里,还有一部分不知所踪。
他们能够抵挡住这样的流言么?
出乎薛敏意料的是,他的担忧竟被钟达看了出来,钟达宽慰他道:“薛御医不必为我们操心,流放之地所受屈辱打骂尚且不曾将我们击倒,区区流言蜚语,亦不过过耳云烟,心有沟壑之人,又岂会在意?”
从前是没有希望,因此颓唐,如今有了希望有了目标,又怎能还继续颓唐下去?
薛敏拱手道:“倒是在下狭隘了。”
钟达连忙扶起他:“薛御医大恩,钟氏一族没齿难忘。”
从始至终,薛敏都不曾对他们一家表现出丝毫的不屑与鄙夷,从诊脉到开药,皆是尽心尽力,对于许久不曾受到他人善意的钟达而言,当真是百感交集。
薛敏也曾为奴,他知晓人生在世必定会有诸多不如意,但逆境中不要放弃,那么即便最后不能得到解脱与拯救,这些不放弃的坚强意志,也一定会让一个人的灵魂发生改变,死也不生遗憾。
两人聊着,竟颇为投机,钟达虽断了一臂,却不自诩废物,他仅剩左手,却照样能执剑上马。
钟晓与钟不破年纪轻,尤其是钟晓,温离慢生得那样美,便是由于她有个美貌过人的阿娘,钟晓与她是嫡亲的表兄妹,自然容貌也不差,剑眉星目器宇轩昂,若非脸上的刺字,当真便是万千贵女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
他被安排进了大理寺,大理寺卿廉恕最是铁面无私,结果突然被走后门塞进来这么一个人,陆恺还带来了官家口谕,要他好好教导,廉恕那能忍吗?
自然是什么脏活累活儿都让钟晓干,钟晓也一声不吭,但凡是廉恕所交代之事,必然办得最好。
廉恕并不知道钟晓的身份,恐怕知道了他也照样敢这么干,而对于大理寺其他同僚,骤然空降的钟晓事事压他们一头不说,面上还有刺字,可见曾是罪人,因着不知钟晓乃是温皇后表哥,看不惯钟晓的人不少,虽然碍于廉大人不敢造次,可私底下恶心人的小动作却层出不穷。
钟晓见招拆招,廉恕问他在大理寺如何,他居然回答一切都好。
过了一段时间,廉恕见他始终不卑不亢,又的确能力惊人,因此也渐渐将他带在身边,教他断案推理之法。
钟不破则入了军营。
他天生神力,因此吃得极多,生他下来的父母大约同是罪人,口粮自己都还不够,全都喂给他怎么可能?于是将他丢弃,是钟老将军把他捡了回去,钟达与钟晓干活多,平时钟晓还会四处去抓些野兔山鸡,四人相依为伴,勒紧了裤腰带,大半的口粮都进了钟不破的嘴。
他嘴笨不会说话,空有神力却不知何处使,是断了一臂的钟达教他习武,教他做人,即便是在流放之地,钟家人的脊梁也没有弯,而钟不破也从“只要给我吃的杀人越货我都干”变成了“要听爹和二哥还有侄子的话不能做坏事”。
他脑子没有钟晓聪明,便是送他去大理寺,也顶多做个跑腿抓捕的活,因此进了军营,被分配到大将军邱吉手下做事。
俩人站一起,钟不破活脱脱是第二个邱吉。都是一样的身材高大天生神力,看起来有勇无谋。
跟百般刁难钟晓的廉恕不同,邱吉一眼就相中了钟不破。
如今大魏虽然一统天下,可官家野心饽饽,显然不会就此罢休,早晚有用得上他们的时候,且还有些亡国余孽在私下勾结,意图复国,他正愁后继无人,这不是瞌睡有人送枕头么!
为此,邱吉还特意去见了钟达,两人一见如故,邱吉当即邀请钟达入军营,钟达虽断一臂,却有鸿鹄之志,那些个见他身有残缺面有刺字因而心生看轻之人,被邱吉点出来与钟达决胜负,一个个被摔的七荤八素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刚挥出拳头,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就躺在了地上。
邱吉大笑:“钟将军手下留情,这若是在战场上,你们的小命早没了!”
说着一拳向钟达砸去,竟是不留余力!
两人战了个平手,邱吉心服口服:“钟将军是这个!”
军营里讲究谁拳头大谁说了算,只要你能打你就是老大,自此,再无人敢小瞧钟达,而钟达多年从军,能力经验十分丰富,有他相助,邱吉简直如虎添翼!
他看起来有勇无谋,却并非真正的傻子,否则早触怒官家被官家砍了,与钟达交好,一是官家之命不得违背,二也是想要讨好温皇后,当然,现在最重要的,则是他与钟达十分投机,二人甚至以兄弟相称。
如此一想,那赵帝当真是世间罕见的蠢人!如钟达钟不破这般良将,若是好生相待,官家想要吞并赵国,必定不如这般轻易,可笑那赵帝嫉贤妒能,将钟氏一族流放,以至于大魏铁骑打进赵国时,身边竟连忠心护主的将军都寻不到!
在军营的叔侄两人简直如鱼得水,他们心中的火种从未熄灭过,而在大理寺的钟晓就没这么舒服了,廉大人一开始不待见他,给他的任务就比旁人重,现在廉大人待见他了,居然比先前还要严厉苛刻!
廉恕无妻无子孑然一身,也因此他谁都不怕,谁的帽子都敢掀,只要被他查到,他就像一条毒蛇死死缠着对方,不将对方绳之以法决不罢休!
这样的官很受老百姓爱戴,但也格外受权贵们厌恶,他们又厌恶廉恕,又畏惧廉恕,从前只一个廉恕便足够难缠,如今这廉恕身边又多出个钟晓,一老一少,一个比一个难缠,一个比一个咬紧不放,真不知道他们上辈子是什么投胎转世!
也有人好奇钟晓来历,但官家下令,知情人士谁敢开口?是以钟氏父子四人入京数月,竟无人知晓他们究竟是何身份!
而这四人在外也决口不提温皇后,于是愈发显得扑朔迷离,直到兰京入冬的第一场大雪,温离慢又病了。
哪怕再精心的呵护,她也仍然会生病。
薛敏猜测这可能是天气的原因,毕竟兰京的水土与赵国不同,兰京换季感十分明显,昨儿个还能穿薄衫,一夜秋雨,早起便要着袄,温皇后这病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将养延续,外头天寒地冻,往年不怎么用地龙的太和殿,今年早早便烧了起来,殿内热得人简直想要把衣服给脱了,只着一件衫子。
得知温离慢生病,钟肃父子等人哪里坐得住?但温离慢并不想见他们,她坐在床上,身后靠着软绵绵的垫子,头发放了下来,松松地掖在耳后,其实也不算多么严重,至少没有喘不过气,心口好像被撕裂的感觉,只是咳嗽不停,有些心悸走不了路,比起过去可好多了。
但从入秋后她没怎么生过病,结果一场大雪就把她打回原形。
魏帝面色冰冷,惟独在看向她时有些许的柔和,温离慢靠在他怀里喝药,别说是温离慢,连魏帝都要忘了京中还有钟肃等人。
这段时日温离慢自觉身体好了许多,薛御医说得对,每天多动一动,不要总是躺着坐着,确实对她有好处,刚走几天没发现,时间一长效果便显现出来,多走两步路不像过去那样直喘气,晚上入睡时也能侧着身睡一会儿,不担心压迫到心脏会呼吸困难。
她就着魏帝的手喝完了药,对他说:“我没事,你不要担心。”
魏帝将药碗放下,淡淡道:“谁关心你了?不知羞。”
温离慢眨眨眼:“你呀。”
魏帝屈起食指,她下意识闭上眼睛,因为他总是喜欢弹她脑门儿,不过这一回比平时弹得还要轻,几乎没感觉到就结束了。
她自己拈了一颗蜜饯放进嘴里,她知道的,他很怕她死去,有时晚上她睡得迷迷糊糊,能感觉到他伸手来探她鼻息。于是她又拈起一颗蜜饯,学着魏帝平时喂自己的模样送到他唇边,对他说:“我觉得自己还有几年好活,你别担心。”
“没人担心你,不知羞的姑娘。”
魏帝睨她一眼,张嘴吃掉那甜得腻人的蜜饯,眉头微蹙,实在是不明白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吃。
温离慢认真道:“我今年都不觉得冷了。”
往年一到冬天,在温国公府的佛堂着实冷得吓人,她只好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才勉强能够御寒,进宫后则是基本不下床,因为金凤宫实在是太冷了,但太和殿却不一样,这里一点都不冷,温暖的让她心中无比平静,小病是很正常的事,她觉得自己很快就会好起来。
“嗯。”官家应了一声,将被子又往上扯一扯,太和殿温度有些高,但温离慢却全然不曾出汗,让他只想把她包裹的再严实一点。
他明知道她早晚会死,却随着时间流逝,愈发想要将她留在身边。
还有太多地方没有去过,很多景色未来得及看,怎么能这样就让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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