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苏雪至提着一网兜的水果,...)

小说:逞骄 作者:蓬莱客
    苏雪至提着一网兜的水果, 来到了余博士任教的国立中学。

    中学位于老城区,好像是早年驻城的兵丁营房改的, 就读的学生,则大多来自普通的人家。学校上周已经放假,锈迹斑斑的两扇大门紧紧地关闭,透过栅栏看进去,几排黑乎乎的教室,一片白皑皑的积雪,空荡荡的, 看起来已经没人了。

    但苏雪至听表哥提了一句, 余博士老家的亲人,在很多年前因为一场鼠疫已全部死去, 所以他放假不回,现在依然住在学校的宿舍里,于是使劲敲着铁栅栏, 敲了好一会儿,才见慢腾腾地走出来一个头戴狗皮帽两个手相互插袖兜的看门人,缩着脖子, 没好气地问是什么事,当听到说是来拜访余博士的,撇了撇嘴,打开了铁门。

    “那个余先生啊,放假后, 就只出来过一趟,买了点米面, 白天晚上是连个人影也见不着。平常也是,教完书, 不是窝在屋里,就是钻进破房子里摆弄瓶瓶罐罐,好像身体还不好,再这样,怕是死了,都没人知道……”

    说着,拿下巴戳了戳操场西北角的一排矮屋:“喏,就住那边,最靠里面的!”

    苏雪至向他道谢,见他眼睛盯着自己手里提的东西,就拿了两只桔子出来,递过去,看门的接了,这才又缩着脖子钻回了屋。

    苏雪至踩着脚下咯吱咯吱的积雪,穿过空无一人的操场,来到了看门人指点的那间宿舍门前,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她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小半道,出现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四十来岁的年纪,面容清癯,目光有神,但却留着一把乱须,头发也是乱糟糟的,不知道几天没梳了,像是顶了一只鸟窝。

    他的面色也带蜡黄,看着有点像是久病的样子,身上穿了件于这天气来说已经单薄的旧的灰布棉长袍,人站在门后,用戒备的目光打量她。

    “你是谁?你找谁?”

    苏雪至忙自报身份,说自己是那个姓叶的小警长的表弟,姓苏,今天特意过来拜访他。

    余博士似乎知道她,态度这才客气了起来,开门,请她进来。

    屋子窄旧,只有十来个平方,门后的一个角落里,放了一只炉和简单的炊具,对面一张单人床,一张简陋的书桌,其余空间,几乎全被书和纸张给占满了,显得十分杂乱,甚至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

    这年头,购置书的价钱并不便宜,苏雪至随意扫了一眼,就看见好几本原版的医学书籍,像这种进口类的,价格只会更贵。

    屋里很冷,炉子也没生火。

    余博士胡乱收了一张空椅上堆着的一叠书,让她坐,又去给她倒水,提起水壶,里面却是空的。

    “小苏你坐,我这就烧水去,早上看书入神,忘了起火……”

    刚才在门口的时候,她见堆在墙角的煤球也没剩几只了,怀疑这位余博士的钱,大概全都拿去买书了。

    她忙站起来:“不用不用,我不渴,先生您不用忙了,还是坐下说话吧。就是我刚才听见您在咳嗽,是不舒服吗。没去医院看下吗?”

    余博士说入秋的时候生了个病,最近几个月又出事了,一直东奔西走,到处找失踪的朋友,没来得及调理。

    “我没关系,就是至今尚无青鹤的下落,我每每想起,心中便觉忧虑无比。”

    他神色忧懑,顿了一顿,平复情绪。

    “不幸之万幸,这回叫我遇到了叶警长还有小苏你们,当然,也仰仗贺司令,这才得以铲除药厂之毒瘤,避□□毒更甚。青鹤若生,如今必欢欣鼓舞,这正是他当初的所愿。倘若万一不幸已去,有这结果,于他,应当也算是一个告慰。”

    苏雪至也说:“吴先生不但心中始终存有正光,更是身体力行,令人敬仰。我今天过来,除了拜访您,也是想问一声,吴先生如今生死未卜,家中是否还有需要照顾的亲人?若有,在吴先生归来之前,我愿尽一分心力。”

    余博士摇头:“他和我是同乡,当年鼠疫,家人也几乎全没了,只剩一位母亲,前两年过世,身边也无妻子牵绊。”

    苏雪至沉默了片刻,说:“我听说贺司令有发过话,让警局寻人,直到有确切消息的一刻。吴博士有您这样的朋友,也是一件幸事,余先生您已尽力,自己的健康,也要当心。”

    余博士微微点头:“谢谢你小苏。你很年轻,但之前我在报纸上也看过关于你的几次报道,很出色,今天见面,你果然是个富有精神的年轻人,难怪贵校校长对你如此器重,好好用功,将来必有大的成就。”

    苏雪至感谢他的勉励,看着他课桌上正摊着的一本书:“我能看看吗?”

    余博士递了过来。

    是一本前几年刚出版的原版的关于化能无机营养菌的自养和生长方面的专业书,应该属于当代微生物学方向的最前沿研究了。

    苏雪至今天过来,除了探望余博士,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想法。

    制造工业化的青霉素,这个计划全靠自己一个人,不现实。

    工业制造的第一步,实验室里,需要微生物方面的专家。

    之前得知有余博士这么一个人后,她就立刻想到了自己的计划。等药厂一案算是结束后,她便委托校长,打听了下这位余博士的来历,感觉他似乎就是自己需要的那个人。

    余博士名叫余绍笠,年轻时,是清廷选拔公派前去欧洲留学的学生之一,凭着他的聪明和勤奋,成绩优异,后来还得以师从德国一位著名的病原生物学家。在柏林大学,他获得博士学位,听闻国内洋务大兴,便欣然归来,谁知专业没有用武之地,蹉跎数年之后,无奈接受当年导师建议,再次出国,一边在大学里担任讲师,一边在实验室工作,协助研制白喉血清,就这样,终于等到了新民国的成立。

    那时余博士已将要被聘为副教授,但在爱国心的驱使之下,他再次毅然放下了在国外已得到的一切,欣然归国,期望这一次,自己能为新中华贡献力量。

    他归国起初,供职于内务部下的卫生处,但很快他就发现,卫生处里外行指挥内行,官僚主义盛行,与从前根本毫无差别,专业官员,则是欧美派和德日派相互倾轧彼此攻讦。第二年他主动从办公室出来,协助防疫处开发生产国产的白喉血清,但药厂利益复杂,没有严格按照流程去走,品控出现问题,出了一批数量不小的次品,他主张全部销毁,但没人听从,他到处上诉,上诉依然无果,次品最后还是流通入市,直到随后导致多名儿童救治无效死亡,药品才陆续得以回收销毁。代价,是几条儿童的性命,但在上头,相关的责任之人,却不过是象征性地调了个岗位而已。

    他对自己亲历的一切失望至极,愤而辞职,但因供职卫生处的这几年,得罪了不少人,被人暗中作梗,加上专业冷僻,竟无法顺利到大学去教书,加上身体有些不好,几经周折之后,心灰意冷,最后经朋友介绍,来到了这里,教中学生物。

    这一教就是五六年,物质清贫无妨,本就不是追求,平常教书之余,一头扑进自己的研究,旁人眼里穷困潦倒,日常都要靠朋友的周济,他倒也安之若素,直到几个月前老友出事,雪上加霜,自己身体也快要撑不下去,久病不愈,绝望之际,得遇叶贤齐热心出手,药厂一事才算是没有辜负老友的委托。

    他心存感激,对苏雪至的态度自然也就客气,笑道:“怎么,你对这方面也有所涉猎?”

    苏雪至道:“博士,微生物可以成为治疗的药物,您应该是这方面的专家。”

    余博士摆了摆手:“不敢当。不过你说的确实没错,譬如有一种微生物能抑制尿中炭疽杆菌的生长,这一点早在几十年前就得以发现并被证明过,被称为抗毒素。”

    “我计划培养,并在将来工业化生产一种前所未有的霉菌,也就是你说的抗毒素,它能杀死多种致命细菌,克服人体的败血感染,而对活体没有毒害。我可以培养霉菌,但分离选择菌种、改造发酵、提炼生产等等,如果有专业人士加入,事半功倍。您是这方面的专家,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来做这件事?”

    余博士露出了感兴趣的样子,又似乎有点不信:“有这样的细菌存在?”

    “有,是自然存在,除了我刚和您提过的这种,应该还有别的!”苏雪至的语气肯定,“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发现它们,分离出它们,并让它们为医学所用。”

    “我在学校里有了一个独立的实验室,条件相当不错,研究自由。如果你有兴趣,我非常期待你的加入,到时候,我们一道去做这件事。”

    余博士略一沉吟,点头:“我没问题,可以一试。”

    苏雪至为他的信任,向他表示感谢。

    余博士看了一眼四壁,苦笑:“你客气了。当年我学成之时,也如同今日之你,踌躇满志,不想四处碰壁,现如今人已中年,一事无成,只剩一副残病无用之躯,本以为行将就木,过一天算一天罢了,还能有这样学以致用的机会,我反而要谢谢你。”

    苏雪至知余博士必定手头拮据,看他身体也很差的样子,离开之前,有心留些钱下来,先助他渡过难关,转念一想,他应当不会随意接受自己这样的资助,到时候若是推来推去,自己也是尴尬。

    像这种事,交给表哥去做,保管比自己应对自如。

    她出来后,心情很是不错,看天也不早了,该准备出发,便回到住的地方,却发现不但表哥已经回了,原本说今天也要北上去过年的贺兰雪居然也在。

    贺兰雪告诉她,因为兄长临时有事,今天去不了,所以推迟北上。

    “我反正没事,就和你表哥一起来了,送你去火车站。”

    苏雪至恍然,向她道谢,随即将叶贤齐叫到一边,说了下余博士的事,拿出二十只银元,叫他再去买些好的炭,再买些吃食,明天一道送过去。

    叶贤齐答应了,又嘀咕一句:“幸好我从前跑得快,要不然,万一也混成了余博士这个样子,我看你舅舅怎么办!”

    苏雪至白了他一眼:“先有人家那个学识,再去担心这个吧!”

    叶贤齐搔头:“宁可不要!我头发要紧。”

    兄妹说笑着出来。苏雪至取了已收拾好的一只箱子,乘了贺兰雪的车,一起先去馆子里吃了饭,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到了火车站,等了一会儿,等到火车,上了位于火车前部的自己的包厢,打开车窗,探身出去,挥手道别,催他们快些回去。

    火车在站里停留了二十分钟,再次出发,咣当咣当沿着铁路朝北而去。长长的一道黑影,越去越远,最后,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叶贤齐送走了表妹,就奉承贺兰雪:“我表姑就是厉害!我叶贤齐三生有幸,遇上了这样的表姑,五体投地,不用下辈子,这辈子我就做牛做马,报答表姑的好!”

    贺兰雪忍不住又笑,笑完了说:“要是让我哥哥听到了,当心他又说你油嘴滑舌!”

    叶贤齐吓了一大跳,急忙追问,这才知道贺兰雪上次竟把自己哄她的话都告诉了贺汉渚,顿时出了冷汗。

    “姑奶奶,我叫你姑奶奶行不?你可千万别再在你哥哥面前什么都说,你这是想要我的命啊!”

    贺兰雪哼了一声:“所以你到底是不是油嘴滑舌在骗我?”

    “绝对没有,我对天发誓!我对姑奶奶你的孝敬之心,神明可鉴,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叫我下辈子变成乌龟,专门驼你,这样行不?”

    贺兰雪知道他满口都是胡说八道,偏偏也没真的讨厌,反而带了点新奇的体验,从没有人这么和她相处过,心里乐滋滋的,点了点头,说:“走吧,我哥哥叫我送完苏少爷去司令部找他,跟他一起回家。你也去吧。”

    这回表妹要去京师开会,叶贤齐想替她买张包厢的票,但一节火车里,也就只有那么两个包厢,现在又是年底,他知道,光凭自己,肯定是买不到的,前几天就委托那个警长帮忙,结果还是没有如意,被告知,只有当日白天的火车才能弄到一张,晚上的话,只有集体卧铺的票了。

    表妹白天有事,没法走,指定要他买晚上的班次。

    虽然只有一夜,但表妹是女的,让她在火车上和不知道什么来路的人躺一块,叶贤齐有点不乐意,想到贺兰雪,昨晚去找她,问有没有路子可以再试试帮个忙,这正中了贺兰雪的下怀,立刻找兄长,正式邀苏少爷同来包厢。她的兄长听了后,却告诉她,他正好临时有事,要推迟出发,让她把票拿给叶贤齐,又叮嘱,让叶贤齐务必不要告诉苏雪至,车票来自自己这里。

    叶贤齐说给钱,贺兰雪当然不会要,他也就算了,没想到运气这么好,一分钱都不用花,就弄来了包厢票,今天一大早,跑来献宝。

    虽然不大明白贺汉渚为什么那么吩咐,但人家都发话了,他当然不敢违逆,怕表妹再追问票的来历,给了票就匆匆跑了。

    现在送走了表妹,听到贺兰雪让自己也去司令部,一想起贺汉渚,就觉得头皮发麻,心里发憷,一声不吭地陪着到了司令部的门外,忽然说自己警棚里另外还有事,打死不进,推开车门,下去就跑了。

    贺兰雪看着他脚底抹油丢下自己就走,不高兴地嘟了嘟嘴,从卫兵帮自己打开的门里,走了进去。

    已经不早,快要十点了,司令部的人都已下班,贺汉渚让秘书和丁春山也早早地回去了,晚上,自己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等妹妹。

    灯下,他低着头,独自坐在桌后,正翻着一些公文,电话忽然响了。

    他接了起来。

    打来电话的,是曹小姐。

    “烟桥,我刚听章益玖说,你打电话给他,让他明早不用去车站接你?怎么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关切。

    贺汉渚眼睛继续扫着手里的文件:“临时有事,所以改了日期,明天再动身。”

    曹小姐仿佛微微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有点不放心,刚打电话到公馆,说你不在,所以打来这里看看。没事就好,那你早点回去休息,别太累了。”

    贺汉渚唔了声,要挂电话前,忽然问道:“十二,京师那边,也下雪了吧?”

    虽然隔着电话,但曹小姐也感到他的语气变了,听起来很是温柔,前所未有,还这么叫自己,心不禁微微一跳,顿了一顿,屏住呼吸:“是,也下了,怎么了?”

    这边,贺汉渚的目光已经转为阴沉,淡淡道:“也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来,随口问一句。顺便告诉你,你的那个司机,他的腿断了,大概是这边雪滑,前两天摔了一跤。毕竟是你的人,叫我遇上了,也不能不管,就叫人送他回你那边去了,你应该很快就能见到。”

    他看着推门走了进来的妹妹,继续说道:“别忘了慰劳下他。毕竟,是在替你办事。”

    他说完,挂了电话,朝妹妹露出笑容。

    “回来了?”

    贺兰雪点头:“苏少爷也乘火车走了。”

    她走到兄长的身边。

    “哥哥,我就是有点不明白,为什么不让叶贤齐告诉苏少爷车票是你的呢?”

    贺汉渚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一双投向自己的眼眸,眼眸里,纵然夜色浓重,也掩不住那一抹嫌恶的神色。

    他笑了笑,拧上水笔的帽,站了起来,拿起自己挂在椅背上的外套,穿了起来。

    “走吧,回去了。”

    他带着妹妹走到门口,正要关灯,忽然这时,桌上的电话,叮铃铃地跳了起来。

    他让妹妹先下去,到车里等自己,走了回来,接起电话。

    打电话的是丁春山,他的声音听起来紧张无比:“司令,不好了!刚陈英那里送来一条刚得的消息,据说极有可能,有人买了杀手,意图今晚在火车上刺杀你!你临时改动行程,但对方恐怕还不知道。如果消息属实,我怕苏少爷会有危险……”

    贺汉渚的眸光瞬间暗凝,猛地放下电话,转身,大步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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