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哔啵”一声,小叶紫檀睡床旁置着的那盏琉璃灯发出轻响,原本盘腿伏在不远处御案上的苏念珠猛地惊醒。
灯色下,美人樱唇轻启,细细喘着气,白细面庞之上是滚滚而落的冷汗。她大睁着眼,眼底氤氲水汽一片,浸着难掩的悲色,呆愣良久之后才缓慢褪去。
这是一张过分清媚的脸,又纯又欲,穿着宫装的身段纤细玲珑,那身本就白皙的肌肤在灯色之下越显凝脂香色。
乾清宫后寝宫的窗户没关上,冷冽冬日强刮进来一阵寒风。苏念珠抬眸朝那小叶紫檀睡床上看一眼,隔着一层绣满繁复花纹的龙罩帷幔,隐约能见一盖着绸被的人影。一动不动,似是未醒。
三天前,苏念珠穿越到了这座巍峨庞大的紫禁城里,通过宫娥的碎碎念,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她是这座紫禁城的女主人,大周朝的皇后。
可惜,她嫁的皇帝却是一个废人,一个瘫痪在床,脖子以下完全无法动弹的废人。
苏念珠平缓了一下情绪,垂眸,慢条斯理地摊开掌心,里头赫然就是一张纸。这是今日里那送膳过来的宫娥趁她不注意塞给她的。
苏念珠再看一眼那躺在龙床上的人,见真的没有动静,才小心翼翼摊开,细瞧纸上的内容。
嗯……看不懂……
不是她文盲,作为一名接受了二十五年简体字文化熏陶的社会主义接班人,繁体字她本来也是勉强能接受的,可惜,写这纸条的不知名女士or先生一定是位流芳百世的书法家。
这种狂草一样的东西叫她怎么看得懂,摔!
殿内充斥着浓郁的药香,苏念珠刚才不小心趴着睡了一觉,腰酸背痛腿抽筋。她撑着御案站起来,把手里攥着的纸条扔进御案一角的铜制熏炉内。
熏炉里燃起一点火色,将纸条吞噬殆尽。
在现代看多了宫斗剧,自觉深谙后宫生存之道的苏念珠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到她把皇帝熬死了,她就是太后了。
美好的退休生活马上就要来临,她还是不要自找麻烦的好。
说到退休生活,苏念珠就想起了自己的残废老公。她小心翼翼走到龙床边,素手挑开帷幔,看到了男人的脸。
男人闭着眼,黑发未梳,微卷,披散在明黄色的软枕之上。因为长久不见日光,所以他的皮肤透出一股不健康的白。借着床边灯色,她能看到他狭长的眼部轮廓和卷翘的眼睫,往下是高挺的鼻梁和略薄的唇。
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个长相极其俊美的男人。不过从苏念珠这三天听来的壁角来看,这个男人的风评却不怎么好。
外界对他有一个统一的称呼:暴君。
用现代话来描述一下就是:天使的外表,恶魔的心脏。
听宫娥讨论,这位暴君同志曾经也是骁勇善战的战场霸王,可惜人总归不能一辈子一帆风顺,在半年前的一场战役之中,这位霸王的常胜战绩被打破,抬回来的时候昏迷不醒,沉睡一月后勉强捡回一条命,却不幸意外瘫痪。
瘫痪这种病,现代都难治,更别说是古代了,再加上这位暴君同志的暴脾气……
苏念珠正想着,龙床之上的男人眼皮轻动,然后缓慢睁开了眸子。
这是一双极黑极沉的眼,他是在战场上杀伐过的男人,即使已然废人一个,身上的戾气却半分未消,反而因为长久的瘫痪而心绪暴躁,越发积聚,透出一股令人胆寒的煞气。
这是一个曾行过尸山尸海,以刀锋饮血而生的男人。即使陷入如此地步,他身上依旧带着那股属于强者的压迫气息。
“滚。”男人看到站在旁边的苏念珠,面无表情地吐出这个字。
“哦。”苏念珠放下帷幔,转身离开。
虽然苏念珠也很想演绎一段“丈夫不幸瘫痪在床,美貌妻子不离不弃”的佳话,但可惜的是,这两位明显感情不太好,而出问题的一方……可能是她。
刚才那张纸条虽然她看不懂,但纸条上带着的清淡松木香却让苏念珠明白,递给她纸条的人大概率是个男人。
偷偷摸摸送纸条,送的还是一国之后,大概率就是……偷情了。
唉。
想到这里,苏念珠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龙床上的暴君。
啧啧啧,可怜,真是可怜。
“你信不信朕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不止一次,这个女人从三天前开始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不止一次的用那种该死的目光看着他。
同情、可怜、悲悯。
他陆棠桦最不需要的就是这样的眼神。还不如像以前一样,用那种厌恶、嫌弃、恶心的表情对着他,更能让他心里舒坦。
面对男人的怒目瞪视,苏念珠根本不怕,这就是一只纸老虎罢了。
她转头看一眼龙床边置着的一碗药,伸手在白玉碗边沿碰了碰。嗯,不烫了,可以喝了。
“陛下,该吃药了。”苏念珠提裙,侧身坐到龙床上,语气温柔至极。
虽然苏念珠觉得自己非常的慈眉善目,但她也知道,现在的她在暴君眼中的形象就跟端着药碗的潘金莲差不多。
不过别说,这龙床就是龙床,下头听说还垫着什么灯芯草床垫,安全环保又舒服,若非这暴君躺在上面,苏念珠还真想在上面打个滚儿。
“不吃,滚!”陆棠桦最讨厌吃药,吃了半年,什么效果都没有!身体反而越来越差!
面对陆棠桦的恶劣态度,苏念珠始终保持着一颗平常心。
“哦。”苏念珠把药碗放了回去,顺便用帕子擦了擦手。
不吃那就不吃吧。
陆棠桦恨得一阵咬牙切齿。
这女人以前好歹还会装模作样的多劝几句,现如今连模样都不装了!这就是在盼着他死呢!
“朕就算是死了,也要让你陪葬。”陆棠桦咬牙切齿,满脸阴霾,恨不能咬断她白细的脖子。
苏念珠听闻此话,动作一顿。
看到苏念珠僵硬的身体,陆棠桦冷笑一声,心中舒畅,语气恢复了平日里的轻挑傲慢,“如今方才知道怕,晚了。”
苏念珠叹息一声,一本正经的跟纸老虎陆棠桦解释道:“陛下,本宫是皇后,身份尊贵,您若是死了,本宫就是太后,哪里有陪葬的道理。”
陆棠桦:……
陆棠桦气疯了,他以前只是觉得这个女人蠢,整天不是哭就是哭。现在虽然不哭了,但这副嘴脸可不就是盼着他早点死吗?
“终于不装了?”陆棠桦浑身上下只有一个头可以动,他冷眼盯着苏念珠,眼神阴冷到极致,“你放心,朕不会让你陪葬。朕死前会废后,将你关进冷宫里,关到死!”
“哦,臣妾好怕。”苏念珠打了一个哈欠,然后拿出陆棠桦脑袋旁边的缎面枕头,抱着就去了御案边。
御案大概有一米五,苏念珠穿的这具身体的身高大概在一六五,她不能平躺,只能蜷缩。好在冬日天冷,缩起来倒也暖和些。
苏念珠将御案上那一个巴掌大的铜制熏炉搬下来,铺上褥子,然后侧身躺上去。
殿内有地龙,门窗都挂着厚毡,不冷。
苏念珠扯了扯身上厚实的斗篷,闭上眼。
其实以前,苏念珠的睡眠质量不好,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来了这里以后,她天天都觉得极困顿,一点精神气都没有,懒洋洋的恨不能一天到晚的睡。
殿内恢复沉静,陆棠桦斜眼朝苏念珠的方向看过去。因为角度问题,所以他只能瞧见一点朦胧暗影。
男人屏住呼吸,企图动一动自己掩在被褥下的手脚。可令人失望的是,还是跟以前一样。
瘫了,他真的瘫了。
半年了,他躺在这里半年,闭上眼,睁开眼,都觉得这仿佛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这场噩梦不会醒,他会像渐渐腐朽糜烂的树木,躺在这该死的床上,变成一具枯骨。庞大又缓慢的绝望,像琉璃灯下的暗影,将他逐渐淹没。
陆棠桦咬牙,眼底显现出猩红之色。
“睡不着吗?”身旁突然传来一道软绵绵的声音,陆棠桦猛地转头,看到了蹲在一旁的苏念珠。
她什么时候过来的?不是在睡觉吗?
陆棠桦瞪着她,一脸的狠劲,可那微微发红的眼尾和淡淡蕴着一层薄薄细雾的眸子还是出卖了他此刻颤抖的内心。
苏念珠身子未动,只是转头看一眼窗户。窗前覆着半掀起的厚毡,露出一角暗色的窗户。
“黑夜之中,人总是会想很多。”苏念珠的话很轻,淡淡的、柔柔的,平滑而温婉,毫无攻击性。
说完,她转头,撑着下颚歪头看他,“陛下在想什么?”
陆棠桦瞪着她,没有说话,唇瓣抿得紧紧的。
苏念珠想了想,又说,“既然陛下不想说,那不如猜猜我在想什么吧?”
“呵。”陆棠桦冷笑一声,扭过了头,明显不想猜。
苏念珠也只是逗逗他罢了,男人不想说,她也就不逗了。故此,她耸了耸肩,没有继续说话,只是将手里的缎面枕头重新塞回陆棠桦头下,然后刚刚准备把手抽回来,却不想男人猛地扭头,恶狠狠一口咬了上来。
“啊!”苏念珠惊呼一声,迅速抽手。
白软细腻的手背上是一圈明晃晃的牙印,虽未出血,但痕迹明显。
陆棠桦舔了舔唇,口齿间是说不出的香甜柔嫩。脑后的枕头上沾一点桂花头油的暗香,带着属于女子的馨暖。
“活该。”男人一脸得意。
苏念珠生气了,她站起来,抽出帕子拧成麻花,然后掰开陆棠桦的嘴,狠狠系上。
“唔唔唔(死女人)……”陆棠桦疯狂摆动头部,气得双眸赤红,那对黑曜石一般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苏念珠拍了拍手,笑眯眯道:“陛下,今夜花好月圆,臣妾出去风花雪月一下。”
“唔唔唔(朕要杀了你!)……”
.
后寝殿檐下,苏念珠背靠着描龙画凤的栏杆坐下。她身上一袭宫装,外披一件白毛边的斗篷。青丝未梳,披肩而散,露出那张艳丽娇俏的脸。
外头的风冷,却也醒神。
在殿内时,苏念珠总觉得自己浑噩,忍不住睡了又睡,她猜想,可能是殿内太暖和了。
“叩叩……”身后栏杆上突然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苏念珠神色一凛,迅速转头。
隔着一层白玉栏杆,下头站着一个男人。栏杆加上下面抬高的地基,大概有一米七的样子。男人站在那里,露出半颗脑袋。
天色昏暗,苏念珠看不清男人的脸,只能闻到一股浅淡的松木香。这一下子就让苏念珠联想到了那张纸条。
不会吧,这么巧?风花雪月什么的,她只是瞎说说的!
“珠珠。”男人开口,声音清冽,如玉石相撞,温柔可亲,“你看到我的纸条了。”
用的是肯定句,纸条是这个男人给的。
苏念珠忍不住对比了一下里头暴君的暴躁哈士奇叫声和耳边温柔如春风一般的大纲琴音。果然,原身出轨,给暴君戴绿帽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看看这金毛跟哈士奇的对比。
“委屈你了,珠珠。”男人说的情深意切,诚恳非常。
苏念珠努力眯起眼,想从白玉栏杆的缝隙里看清男人的脸。可实在太暗,她只能隐隐绰绰看到一个轮廓。
单看轮廓,男人五官立体分明,身形高挑纤瘦,再加上他皇后情夫的身份,苏念珠想,这个男人一定生得不错,能力肯定也不错。或许还能像传说中的嫪毐一样转车轮……污了污了,想远了。
苏念珠没有说话,因为她不知道说什么。她只是四十五度角仰头看天,露出忧伤的侧脸。
嘶,这天真冷。
男人没有听到苏念珠的回应,轻轻叹一声,又道:“珠珠,今日是你的生辰,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生辰礼。”
生辰?一个皇后的生辰过的这么惨淡的吗?好吧,可能是因为暴君过气了,所以她这个皇后也跟着过气了。
不过幸好,还有小情人(?)体贴她?
一只干净白皙的手从白玉栏杆的缝隙里伸出,将一只小巧的四方紫檀盒子推过来。
盒子已经打开,苏念珠能很清楚地看到里面装着的东西,一块半圆形的白色玉佩。
苏念珠虽然不懂什么成色,但她能看出来,这玉光洁无暇,一定十分昂贵,并且看图样和形状,像是一对的。
苏念珠没忍住,问,“这玉……”
“是一半。”男人接话,抬手抚上自己腰间的另外那半块道:“还有一半在我这里。”
哦豁!这男人居然还是个攻心为上的情场高手?
“怎么了,珠珠,不喜欢吗?”男人似有些忐忑,但苏念珠却听出了他语气中的笃定和游刃有余。
喜欢当然是喜欢的,这么贵的东西谁不喜欢呢。可惜,她不能要啊。
苏念珠将玉佩还了回去,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而且……这也太明显了……”对她这个有夫之妇不好。
那边的男人明白了苏念珠的意思,沉默了。
气氛不太好,苏念珠为了缓和尴尬,小小声道:“要不,你送我个炉子吧?”
男人:……
“苏念珠!”寝殿内突然爆发出一阵哈士奇叫,苏念珠立刻伸手捂住双耳。
男人捏着手里的紫檀盒子,似有失落和不舍,试探道:“珠珠,要不,你先回去吧?”
“哦。”苏念珠毫无留恋地提裙离开。
男人:……
男人站在原地,抬眸看着远去的飘曳裙裾。他下意识眯起眼,脸上的温和之色咻然褪去,眼神阴鸷异常。
“啪嗒”一声,紫檀盒子被盖上,男人转身离开。走出一段路后,他停在一处后园内,扬手一扔,盒子落入一侧清泉之中。然后又是一声“咚”,男人腰间的另外一半玉佩也被扔了进去。
.
苏念珠回了寝殿,透过帷幔看到那躺在四根粗实盘龙床柱之间的暴君,似乎是有些热了,他正拱着脖子想将被褥咬开,而方才那根麻花帕子已经被他解开,湿漉漉地掉在脸侧。
苏念珠本来就绑地不紧,被他拱开也是平常。
男人叼着被褥,动作狼狈又好笑。
苏念珠忍不住上前替他将被褥拽下来,然后在暴君杀人的目光中深深摇头。
这整的,跟猪圈里的佩奇一样,怪可怜的。
想完,苏念珠不顾陆棠桦的咒骂,捂着耳朵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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