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夫人确实被闪瞎了,甚而至于有些惶恐。按理说,聘礼给了多少,嫁妆也得陪过去多少,就算有差异,也不能差得太多,这可教她去哪里找这么多银子出来?她因病着,嫁妆的事儿一直由尹沉壁自己在操办准备,不用问也知道和这聘礼相比有多么寒酸……一瞬间,她都有些想打退堂鼓了。
“下聘那天是闻家二房的长辈前来,您知道,国公府男儿都有公务在身,如今留在这京都里的,就只有大少夫人的小儿子一个男丁了,他才刚满八岁呢。”
尹夫人强自镇定地点了点头,塞给了钱氏一小块碎银,钱氏暗中掂了掂,约莫只得八钱重,心里便有些鄙夷。这尹夫人也忒小气了,眼见就要攀上国公府这棵大树,手里也舍不得多漏点出来,哪里像上回的苏家,每回去过礼,人家一出手就是十两银子!
“那我就先回去了,若没有什么需要商议的,就等下聘那日再来,亲家母好好歇着吧。”她也不想再多说,整整油光水滑的鬓发站起身来,暗自希望下回跟着来下聘之时尹家能多给点,天知道为了说这趟媒,车马费都去了不少,若不是闻家出手大方,她还真不想来呢。
尹夫人送走钱氏,拿着聘礼单子去找女儿。
尹沉壁看了礼单倒是很沉着。她上回已被那五千两银票震撼了一回,这次也就见惯不怪了。
那几天她晚上捧着这张纸翻来覆去,心里七上八下的,有一回去城里办事的时候还偷偷去了定国公府,在门外犹犹豫豫地转了半天,最后人家门房都不避嫌地眼露凶光盯着她了,她才垂头丧气地走开。
她的确是很需要钱,反正都这样了,只有先借来用一用。
五千两银子现在已经被她兑了一半出来,这一半该怎么花心里也有着计算:五百两作为弟弟上学和母亲日常吃药花用,置办嫁妆用一千,另外一千买点田产或是铺子,若是有位置好的铺面,到时就把地契给了顾蕊送做嫁妆的添妆。
余下的两千五百两,等进了闻家再寻机会还给闻老爷。闻家老爷私下里给了这笔钱,想来闻夫人是不知情的。闻老爷如此为她着想,固然是他本身重情重义,但也侧面说明闻家上下,尤其是闻夫人,可能很看重女方的嫁妆,不然闻若青也就不会特意提醒她,要她把嫁妆弄得齐全些了。
不过她并不打算置办得过于周全,她家什么情况,闻夫人一清二楚,若是嫁妆太过丰厚,闻夫人起了疑心,查到闻老爷头上,那不是反而给人家添了麻烦吗?受点轻视就受点轻视,反正她向来习惯了,就好比那天闻若青后面说的那句话,言下之意她很明白,当时的确有些生气,过后也就忘了。
至于闻老爷的恩情,她自然会铭记于心,将来总要想办法报答。
“这闻家如此手笔,你的嫁妆可难办了。”尹夫人皱着眉头道。
尹沉壁没出声,闻若青给的那五千两银子她还没告诉母亲,她心里已经很是不安了,母亲知道了怕是更不自在。
“娘也别急,咱们只要大体上过得去便是。闻家早知道我们家是什么样的,想来也不会太看重这些。”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嫁妆就是一个女人的脸面,若是过于单薄,只怕你嫁过去后会给夫家看轻。”尹夫人愁眉苦脸。
“娘想得太多了吧,若是看轻我,人家就不会上门提亲了。”
“哎,就算闻家家主没二话,下人恐怕也会给你脸色瞧,何况你嫁入闻家,还伴着这么多的风言风语……依我说,到时就把这聘礼单子上的几个田庄都写进你的嫁妆原封不动带回去吧,这样也好看一点。”
“娘可别这样。怀洲如今在瑞庭书院读书,那可是个花钱的地方……他明年还要下场考试,家里不多备点钱怎么成?再说我这一走,家里的田庄也没人打理,今后的收益恐怕一日少过一日,这单子上的几个田庄,一定得给弟弟留着,也免得往后坐吃山空。”
尹夫人长叹一声。她知道,女儿虽没说,自己的病也是极花钱的,不比儿子在科举一途上花的钱少。对于自己家如今的境况而言,闻家的这批聘礼的确是解了燃眉之急,只是若留下一部分聘礼,女儿少不得就要受不少冷眼和委屈了,真是让她左右为难。
“好了,娘就别管了。我会看着办的,你快去休息吧。”
尹夫人自生病后,家中大小事都是尹沉壁拿主意,她又极有主见,尹夫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坐了一会儿,她自觉胸口有些闷,眼睛有点花,赶紧让木棉搀扶着回了房。她自己已经这样了,可不能再给儿女们添什么麻烦,若是又病倒了,银子又得如流水一般花出去。
尹沉壁拿了张纸算来算去,末了将纸一丢,从床底下翻出弓箭背着出了门。
庄子里养着一匹马,是专供她巡查庄子用的,虽然精瘦精瘦,倒是很能知她心意。这会儿女主人显然心情不佳,它便撒开了四蹄往西山脚下的原野一路狂奔而去。
利风扑面而来,没一会儿就吹散了发髻,尹沉壁在马背上把不听话的头发随便挽了一挽,仍是纵马飞驰。直到远远跑出了稻田范围,身处一望无际的苍穹旷野之下,她这才觉得憋闷的心情好过了一些。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不用嫁入闻家,即使永远过着这样精打细算的日子,也好过处处看人眼色,时时小心讨好的强。她时常出入顾府,对富贵之家的繁琐礼仪和复杂人事,虽面上常常陪着小心,力求人人面前不失礼,心里早已烦不胜烦。闻家的生活她不难预料,顶着这样的名声进了门,她只会比在顾府之时更加小心,更加忍让求全,尤其闻老爷如此通情达理,闻若青又曾救过她的命,她更是不能让他们为难。
真是恨不得那天便被泥石流砸死了,也免得这般身不由己。
空中远远传来雁鸣之声,尹沉壁抬头打量一阵,舒臂张弓,瞄准了那落单的大雁。
家里那对闻家作为求亲之礼送来的大雁,有一只已经死掉了,凶手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某天晚上,她一时郁闷之下拿那雁撒气,竟不小心将它给掐死了。那大雁身体上中了一箭,虽裹了上好的伤药,也只是苟延残喘而已,她抓狂时捏着它的脖子狠狠摇了几下,就此将那大雁细若游丝的呼吸摇断,翻着白眼驾鹤西去。
成双的喜雁死了一只,听人说是不吉利的,若是不久后闻家来下聘,看见一双变成了一只,想必心下不喜,会怪她家不小心供养,还是赶快再射一只下来冒充的好。
“噗呲”一声,箭如闪电直入云霄,不偏不倚,正正射入那大雁的左边翅膀。连声哀鸣之下,那可怜的大雁似流星一般急坠而下,重重跌落到了不远处的如茵草地上。
尹沉壁木着脸上前,拎起那只大雁,打马回转。
远在漴临关的闻若青这几日却是悠闲无事,这一月来他已与瑜王交接完毕,这天便在他那简陋的将军府内整理行装,不一会儿听得房门扣响,闻竣进来交给他一封信。
信是小侄子闻嘉珏寄来的,一张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童言稚语,絮絮叨叨地说了那天他跟二叔公去尹家给六叔下聘,场面如何如何热闹,尹家院子如何如何狭小,如何如何寒酸,不过尹家舅子给了他几个草编的蚱蜢和蟋蟀,他倒很是喜欢。
写到末尾,又说了一件奇怪的事儿:那日他跟亲爱的六叔到野外猎雁,六叔射出的箭明明穿过了那雁的身体,这回他到了尹家偷偷看过了那双大雁,却发现有一只的伤口竟然移到了翅膀上,身体却是完好无损——这件事真是太古怪了!
闻若青看得直发笑,心下倒是暗暗诧异,没料到尹家居然也有箭法这般高明的人,想来一定是他那小舅子尹怀洲。不过尹怀洲的父亲既是骁勇善战的尹征,他能练成这本事也就不足为怪了,看来日后这位小舅子,倒是很可以结交一下。
门口传来敲门声。
“请进——”他收了信,见瑜王站在门口,赶紧将他迎了进来。
“闻将军何时启程?”瑜王阴着一张脸,坐下问道。
闻若青笑道:“明天一早就回去了。”
瑜王点点头,只坐着喝茶,什么话都没说。漴临关生活艰苦,这所谓的“茶”也就是拿几片金银花叶子煮出来的,味道不怎么样,倒很能去去火气。院子里的这株金银花树,还是闻若青来了以后自己栽种的。
“既要走了,晚上营里的巡查我就不去了,原本准备稍晚些去见殿下的,还有一事需要告知殿下。”
“将军请讲。”
闻若青替他续了茶水,坐下道:“我到漴临关之后带人在城墙西侧修建了水坝,漴临关这几年雨水充足,原也只是想着有备无患,但看今年这天气,恐怕不日便会有旱情出现——”
“将军确有远见,水坝我看过了,水很充足,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说的不是我们这边的问题——”闻若青瞧着瑜王,语气里稍稍带了几分凝重:“关外的夷人向来疏于此道,如若水源匮乏,难保不来关内抢夺……”
瑜王脸色有了一点变化,一双波澜不兴的眸子盯着他。
闻若青叹了一声,道:“漴临关平稳了十几年,固然因为此地土地贫瘠,没什么物产好抢夺,但这些年的风调雨顺,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夷人向来靠天吃饭,如若能够吃饱喝足,自然懒得多事,但如果他们水源匮乏,那一切就很难说了。”
瑜王不吭声,埋头灌了大半杯茶,末了终于道:“我知道了,多谢闻将军。”
“殿下客气了……还有一言,漴临关这些将士们都给我纵坏了,还请殿下往后多担待些。”
瑜王点点头,告辞离去。
闻若青总觉得临别之际他的眼光颇含深意,然而又品不出个所以然来,把这段时日自己的所作所为回想了一遍,仍是不得要领,只好将心中隐隐升起的那股不好的预感压下,继续整理行装。
建明二十六年的夏末秋初,闻若青自漴临关回到了大璟京都,还未洗净风尘,便迎来了自己二十岁的冠礼。
云轻风淡,天高气爽,闻氏宗庙内,族中的耆老宗亲济济一堂。由于父亲和兄长还远在西北边关,冠礼由闻若青的二叔闻存正亲自主持,在赞礼者的唱诵中,依次为他加上缁布冠、进贤冠和爵弁,并赐字“苍榆”。
江氏搀着闻家老太君端坐于堂上主宾席内,眼见小儿子冠礼已成,不由忆起多年前大儿子加冠时的情形,又瞥到一旁的谢霜和小孙子闻嘉珏,忍不住湿了眼眶,赶紧拿帕子去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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