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太医今日很烦恼。
或者说身为太医院首席大夫兼技术领头人,他的日子其实一直都很烦恼。
各种阴私事太医都是第一个知道的,当个锯了嘴的葫芦这么久,他也要憋出内伤了。
今日平国公府问诊,说是国公府老夫人心疾发作,丁太医不敢耽搁,遂一路小跑去了平国公府。沿路仆从领着丁太医进院,说今儿老夫人疼得直叫唤,昨天一宿都没睡呢。
丁太医哪敢耽搁,门一开,就径直提着药箱进去了。哪知道刚一进门,一柄白森森的利剑就“哗”的一声搁在丁太医的脖子上。
“哎唷——!”丁太医吓得瞬间药箱掉地上,各种用具撒了一地。
持剑的是崔夫人,椅子上坐着的是平国公府太夫人,再仔细一看太夫人的样子,哪里像是心疾发作,这分明就是诓他呢。
“夫人何故如此?”丁太医不敢置信,厉声质问,崔夫人莫不是疯了?
崔夫人却很镇定,握着剑的手丝毫不动,“丁太医勿恼,妾身今日只想向太医求一句真话。”
丁太医一听这句真话,心里就暗暗叫苦,外界都传崔夫人性格酷烈,不容于妾室以至昌海侯府子嗣凋零,且常打杀奴婢不在话下,在京中实不是个仁慈的角色。
可外人哪里知道,这昌海侯府之病实在是家族顽疾。
“夫人还请放下利刃,丁某诊治贵府多年,何故要夫人如此求一句真话?”这简直就是威胁了。
“妾身自知在昌海侯府,丁太医据不会据实以告,是故才劳烦太医来这国公府一趟,还望太医见谅。”说罢崔夫人微微一笑,接着又道:“太医当知道,侯府不能讲的话,在这平国公府却是但说无妨的。”
“茵茵,不得继续无礼。”太夫人大声制止。
崔夫人充耳不闻,眼睛却深深地盯着丁太医,丁太医赶紧道:“夫人请问,还望放下剑柄,下官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妾身只想求一句实话,我儿容嗣还能有清醒之日否?”
丁太医悚然一惊,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问题真真棘手,崔夫人不惜引他到平国公府,想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踌躇再踌躇,犹豫再犹豫,丁太医的脸色实在纠结难看之极。
崔夫人心中发凉,握着剑的手竟开始发抖。
“老身已半截身子入土,嫡长女如今唯有一子,丁太医事到如今,你还不愿意说真话吗?”太夫人说完,竟是以帕拭泪。
丁太医一咬牙,拱手深深做了一个揖,“实不瞒夫人,下官深知夫人、侯爷爱子心切,然世子之症和其祖辈如出一辙,下官实是无能无力了。那朱斛粥保得了一时,却保不了一世,还望夫人……夫人早做打算。”
一口气说完,丁太医不再多补充一个字,垂首而立,静待崔夫人言语。
剑柄落地,崔夫人心口绞痛,心里就像陡然挖了一个大洞,她这一生……痛失幼子……如今……嫡长子也保不住了……
心里空捞捞的,那眼泪似已开闸,余太医从未见过崔夫人如此失态,遂叹息不忍,当初保守治疗,也是为了家眷心理承受范围考虑。
太夫人更是惊恸,母女两人在这房间里,竟是相顾无言,泪水涟涟。
良久,丁太医听到崔夫人幽幽问出一句,“敢问太医……我儿容嗣……可能行人道,为宋家留下血脉?”
这……这、丁太医实不知如何回答。男子行人道,须得刺激神元,世子沉睡多年,与活死人无疑,可神元却是未受损的。
“太医连最后的这一点希望……也不愿留给我吗?”
丁太医心中不忍,“世子神元从未受损,伏侍得当,理应能行人道之事。不过只是理应,需得看世子身体情况,重要的是神元反应情况,只是能否留下子嗣,却要看天意如何了。”
崔夫人又问了余太医一些医理相关事宜,回府之后马上命人去请余道士。只是余道士行踪不定,每次送药均是自行择日前来,崔夫人派出去的人扑了个空,只得回来复命。
如此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侯爷宋明为刘姨娘的孩子择了个泽字,意为福泽绵长,刘姨娘自然心中欢喜。刘泽满月这日,整个侯府热闹非凡,是近几年来少见的喜气洋洋了。
宋明薄饮了几杯,就来到了正院,与热闹的前院相比,正院反而显得略寂寥。几个丫鬟见侯爷来了,俱是惊喜,海棠正要进去传唤,宋明就制止了她,径直掀开帘子,进了崔夫人寝房。
“夫人,何故不快?”崔夫人斜斜地靠在榻上,愣愣出神,宋明知她心事,瞬间有些心疼。
崔夫人见是侯爷过来,也不吃惊,只是起身行了礼,又坐在那里,态度不冷不热。她与宋明已长时间不曾亲热,每次过来都是不欢而散。
她和他也曾柔情蜜意过,犹记当年入府,一心痴慕,只是宋明始终淡淡的,不远不近,温柔得恰到好处。直到崔夫人产下宋衍后,发现宋明在小佛堂所供奉之牌位所属何人。
这一生,她都争不过一个死人。
她在宋明的心间徘徊嘶喊,直到她终于放过自己,开始主动广纳妾室,让宋明为宋家开枝散叶。
宋明对世子之事早已看透,心理亦有准备,执起崔夫人的手,看着崔夫人的眉眼,温言,“我们已好长时间没好好说过话了,茵茵,我们不能回到从前吗?”
崔夫人抽回那只手。她觉得有些冷。
“前日听说张姨娘擅进了小佛堂,被你处置了。”
此言一出,宋明脸色就变了。
“张姨娘是妾身张罗进来的,侯爷这样,妾身也没有脸面。”
“我知道是她不安分,不是你的意思。”宋明温柔的声音收了回去,坐在了崔夫人旁边。
“妾身知道侯爷来此,必有要事商议,侯爷请讲。”崔夫人看着宋明,两人之间越发僵硬。
宋明盯着崔夫人,不再说话,曾几时,他与正妻只能用这样的方式交流了?岁月恒长,却模糊了彼此。
事实上,宋明也确实有事要找崔夫人商议,只不过这并不是他来正院的理由。
良久,宋明也只得叹口气,“容嗣之事,我已知晓,我已禀明圣上,丁太医必竭尽全力,我儿洪福齐天,必能挺过此劫,你莫要自己摧自己心肝……”
话未说完,崔夫人就冷笑出声,“只怕侯爷的下一句,就是那夺命的要求,可不止摧妾身心肝。”
“茵茵,宋泽若能记入你名下,他日后也必将尊你为嫡母,护你一世荣耀。”宋明无奈,嫡长子犹如活死人,丁太医今日已经修书一封向宋明坦言世子病情。他已至中年,痛失几子,心中悲痛谁能明白。现在不好容易得来一子,总得让这侯府后继有人。
崔夫人的心凉了,仿佛大夏天忽然进了冰窖,无边的幽冷,锥心的失望。
宋明一句话,胜过几刀子,她无法控制自己似的站了起来,尖声宣泄,“妾身绝不允许!还请侯爷回去吧。”一句话说完,竟是偏偏欲倒。
宋明脸色微愠,想去扶她的手,终是收了回来。刚来的好心情,此刻尽数消失,“夫人,还望慎重考虑。”
崔夫人情绪失控,拔高音量凄然指责,“你要放弃容嗣!你要放弃妾身与你的孩子!宋明,宋明……你……”你好狠的心,那后面的话却终是未再说出来。
“侯爷请回吧。”崔夫人以袖遮面,竟是逐客了。
宋明何曾被人如此对待,脸色阴寒,终是拂袖而去。每次来正院,均是不欢而散,院中下人不明所以,个个面面相觑。
崔夫人待宋明走后,才逼回夺眶而出的眼泪,待心情平复之后敲定了另外一个主意。
因那日侯爷与夫人争执之声太大,且又与侯爷又不欢而散,府里谣言四起,均传庶子要被扶正,世子怕是不行了。
几个管事凑在一起交头接耳,一个说,“夫人性情酷烈,前些日子听说又发卖了一个伺候之人。”语气中颇为不满。
另外一个接话,“这崔氏心肠狠毒,我那侄女在二公子院中当差,当日二公子出事,我那可怜的侄女纯粹就是陪了葬。”
崔氏迁怒之性由来已久,自陪嫁过来的张嚒嚒去了之后,平妈妈一味纵容她,府里主子少奴才多,各类问题私下滋生严重。
一个四十多岁的瘦脸男人却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可是这崔夫人却大方的紧。她出身高贵,不事生产,早些年懂经营的嚒嚒又因病去世。这不便宜了我们?”
几人又哈哈大笑,互相凝视一眼,心照不宣。
侯爷前院诸事繁忙,后院妾室众多,子嗣稀少,崔夫人对钱银不甚在意,这不刚好给了他们中饱私囊的机会?
各种谣言自然也到了世子院。幻言脾气最爆,当下扔了手里的活计,拉长着脸,“哪个不要命的婆子说得有的没的?我要去撕了她的嘴!”说罢就真的要站起来出去。
沉欢和幻娟自然只得拉着她,不把事情闹大。
其实沉欢暗暗琢磨,这侯府是不是某一脉遗传了什么病史,才导致子女未成年就夭折得多。皇帝老儿那么多孩子,活下来的几率也才一半呢,都是近亲婚娶,说不定是基因问题。
想归想,她可真不敢提。
谣言没传两日,久未现身的余道士来了。
崔夫人此刻已经心如磐石,也不卖关子,直接提问。
“妾身膝下只世子一人,望其留下子嗣,敢问仙人可有方法?”
余道士先是一惊,复又陷入沉思。崔夫人也未打断他,静待余道士回复。余道士却甚犹豫,崔夫人微微一笑,招了一下手。
平妈妈托着一盘子黄金奉上。
余道士醉心丹道发明,所耗甚大,是故游走诸位贵人之间,皆是为了药材之资。见这黄金,微微心动。
“世子神元未受损,身体亦健全,原本方法得当,并非不能行人道。”犹豫了一下,余道士才接着补充,“只是世子命格特殊,需得特殊之人侍奉。再者,男子元阳乃命之精气根本,不可随意泄之,还得服下最后一粒定魂丹方才可稳妥一试。”
说罢眉头紧皱,复又补充,“只是最终成不成,贫道却是不不敢保证的。”
“无妨。”崔夫人主意已定,思考了一下,又问,“此举对容嗣可有伤害?”
余道士很敬业,一次性把话说了个通透,“无碍,只是身体略不适应。这几日,贫道会亲自入府取那炼丹血肉,那药引子对常人不过普通之物,对四柱纯阳之人却是极端刺激,须得做些布置。”
言毕,他也不客气,取了黄金,飘然而去。
几天之后,沉欢和如心正在房间里打络子,两人边说边笑,因沉欢昨夜刚清点了入府之后攒下的钱银,见收获颇丰,是故心情不错。
唯一挂心就是等不到苹儿的回复,确定不了关于如意谣言的真实,沉欢打定主意,如果苹儿再不来,她就寻个机会去找对方。
正想着应对之策,平妈妈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并几个壮实的小厮突然就闯了进来。
沉欢还来不及问妈妈何意,嘴里塞了坨软布,瞬间堵了个结实,接着一左一右架住肩膀,就往外拖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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