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妡离开正堂,走过长长的回廊,跨过分隔前堂与后院的垂花门,忽然停住。
“姑娘,怎么了?”跟着伺候她的侍女苏合轻声问道。
王妡左右瞧瞧,然后面向苏合,眼中微起波澜,瞬间又平复,淡淡说:“前头带路。”
苏合诧异了一瞬,朝王妡看去,却见她神色平静望来,眸子则幽深难辨,心头霎时如擂鼓般猛跳几下,不敢问,紧着两步走在了前头。
王妡不疾不徐跟上,背脊笔直,藏在外衫广袖下面的手交叠着放在身前,左手紧紧握住右手,握得手指都青白了也不放开。
从垂花门往西北方走,绕过赏水的竹林诗苑和赏石的奇玉楼,一片花木相映温软成趣之地便是府中上了十岁从母亲院子里移出来的姑娘们住的地方,正中间是专给长房嫡长女住的,现在是王妡住的幽静轩。
进了幽静轩,王妡站在门口四下看着,眼前的景象陌生又熟悉。
窗下的书案上半掩着一本书,如果没记错,该是一本才子佳人的闲书。她走过去拿起那本书一看,果然是。
右边软榻旁的小几上放着一个针线筐,里面一块绣了一半竹的杏黄布料。她拿起绣棚定定看着绣的半棵竹,拿起剪刀几下剪得稀碎。
“姑娘?”苏合正端了茶进来,见状不由惊异道:“姑娘怎得剪了?都绣了月余,眼瞅着就要绣好了。”
王妡放下剪刀扔掉绣棚,看也不看苏合,冷声道:“出去,把门关上。”
苏合正要把托盘放在桌上,听到话一时没动朝王妡看去,对上王妡扫过来的目光,猛地一抖,手上托盘里的茶壶茶杯发出叮当脆响,她赶紧将其放在桌上,低头躬腰退出去,轻轻把门关上。
关好了门,她才直起身来把憋着的一口气呼出来,心有余悸地看了一下姑娘的房门,只觉得今日的大姑娘格外不同,面对她就好像面对老爷似的,清冷的目光扫过来,她根本不敢与其对视。
屋中再无旁人,王妡这才将小几上的针线筐用力扫落在地,盯着凌乱落了一地的针线,眼中的痛恨浓烈得甚至怨毒。
她举起自己的右手,在眼前翻来覆去看。修长莹白的手指,没有了伤疤、划痕和茧子。
这只手还残留着提刀捅进萧珉肚腹的感觉。
一刀进去再用力翻转手腕,让刀在肚腹里旋转搅动,置其于死地。
——这方法还是萧珉教的。
那年他和她还是太子和太子妃,陪侍老皇帝西山围场秋狝,中途一头被射中后腿的雄鹿发了狂,转身对着萧珉冲去。萧珉已经下了马躲避不及,侍卫们又离得远救不得,眼看萧珉就要被雄鹿顶上,危在旦夕,王妡身体比脑子要快,抽出挂在萧珉马上装饰用的刀,不顾自己可能会被雄鹿的鹿角顶穿的危险,冲上前去挡在了萧珉面前,双手握刀往前用力一送,扎进雄鹿的脖颈。
萧珉得救了,王妡除了被喷了半身鹿血也没事儿。那头雄鹿被射了一箭又被扎了一刀,不想生命力竟相当顽强,倒地上还挣扎着没有死,萧珉就过来教她怎样才能让猎物死得更快,教完后就在一旁看着她,让她将那鹿彻底杀死。
最终,萧珉教的方法被王妡用在了萧珉自己身上。
她拖着残躯苦心谋划近一个月,只为带着萧珉一块儿下地狱。
雪亮长刀用力捅进柔软的肚腹,温热的铁锈味儿的鲜血迸开犹如绽放的花朵,再用尽全身力气转动刀柄,那张让人恨恶的脸上露出惊恐痛苦的神色,是她最好的陪葬品。
不过她还是有些遗憾,没有把奸夫□□一块儿捅了,只捅了一半,一点儿也不对称。
而她自己……
王妡环顾了一圈在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出阁前的闺房,心说:我应该是死了。
五六个侍卫的刀一齐砍过来,王妡不觉得自己能活着。
“原来杀一个人与杀一头鹿也没有什么区别。”王妡看着自己修长干净的右手,握紧成拳,似要把那种感觉留住一般。
她靠在软榻上,拿过一旁小几上放的玉如意搔杖轻轻摩挲着,心中感激着上苍的垂怜,濒死时给她织就了一个美梦,让她死前在梦中回到最初的家,见到了家人,认认真真给他们磕了头。
终于,这如笑话般的一生要结束了。
十六岁嫁与萧珉,王妡以为是两情相悦的结合,却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利用,萧珉要利用王家、计相王准、临猗王氏来稳固他岌岌可危的太子之位,有什么比娶王氏大宗嫡长女来得更快更方便的呢?!萧珉也是够放得下身段的,演一往情深一演就是十年,直到大权在握临猗王氏再没有了利用价值,才露出穷凶极恶的真面目。
二十岁册为皇后,王妡坚定的想要辅佐明君名垂青史,然而在她手握皇后之宝开始,就不断有皇后无子是为失德之言流传于朝野,她为了生子吃了多少苦头,却原来枕边人从新婚夜开始就给她下药,转头又让人在外头散布种种流言,也真是够用心良苦的。
多年来朝廷内忧外患,王妡都坚定地站在萧珉身侧,为他平衡前朝与后宫,利用王氏制衡各方势力,甚至不惜与二叔翻脸、害父兄被族中老少埋怨,可换来的却是家族的一夕覆灭、亲人惨死。
情爱是假的,尊荣是假的,萧珉够有耐心能一演十年,她愚蠢得十年都看不透一个人的真面目,活该被利用到死。
王妡蜷缩在软榻上,在梦中,在昔年的家中,她忍了三年的眼泪终于流下来。
“啊……”
她掩面大哭,像一只受伤的孤狼,等待死亡的降临。
-
洗笔斋。
王格在屋外探头探脑,小厮上前拦他,被他几句话斥走,若非王准在家中积威甚深,他怕是能硬闯。
屋中,王准坐在书案后盯着长子王确一言不发,王确几次欲言又止,终究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垂头丧气。
王准看长子此番模样,暗暗摇头叹气,终于说话:“为父知你与沈震有些交情,然如今情势,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只你那么愚,生怕不能惹祸上身。”
王确急惶惶说:“父亲,儿知沈兄为人,他断然不会通敌叛国的。”
“你难道还没看明白?”王准皱眉:“沈震的为人如何不重要,他拥兵自重,不受天子之令,就是最大的错处。”
“可是战事紧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沈兄他也是为了护住广阳城中的百姓,他……”
“够了!”
王准拍案厉喝,王确抖了一下,虽敬畏父亲威严,然有些话他不得不说:“人命关天,难道官家真能忍心……”
“我说,够了!”
“……看幽州广阳城中几万百姓死于鞑虏的铁蹄之下吗?!”
王确说完就梗着脖子与父亲对峙。
王准一双利眼瞪长子,这是他寄予厚望的嫡长子,文采、人品样样都好,就书生意气、非黑即白这点让他最不喜欢,而权力场中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些。
一时无人说话,屋中静得只能听到王确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他就是不懂。
明明沈震毫无错处,偏就能将通敌叛国这等大罪按在他头上;明明所有人都知道沈震是无辜的,偏就没有一个人说句真话喊一声冤;明明去岁秋的那场败仗是因为军中贪墨上下盘剥以致补给与援军不能及时到达,偏就没有一个人去查真正的蠹虫!
“父亲,从小您就教导儿‘席不正,不坐’,如今莫说沈兄乃儿之友人,便是未曾蒙面的乡邻,难道见其含冤莫白将身陨,就只眼睁睁看着吗?”王确低声问父亲。
王准闭了闭眼,才说:“为父还教导过你‘至刚易折’、‘和光同尘’,你怎么就没记住!”
屋外的王格再忍不住,蹦跶着说:“大哥,沈震通敌叛国,全家都下了台狱,那个地方什么时候有人活着出来过。你还是好好打算大姑娘的嫁妆罢,毕竟大姑娘费尽心思还与太子私相授受争来的太子妃,嫁妆总不能寒酸了吧。”
王确瞬间脸都黑了,王准脸色也不好看。
王格还在说:“大哥就算不为全家人着想,也该想想大姑娘,为了她的婚事全家人是提心吊胆的,如今更是站在了风口浪尖,大哥你也不能太自私了吧。”
说起王妡的婚事,王确瞬间哑口无言。
王准也并不阻止次子,任由他把话越说越刺长子的心。长子也是快要当祖父的年纪了,有些话他这个做父亲的如今也不太好说了,索性就让次子发泄出来。
王格对兄长早就积怨甚深,觉得明明自己各方面都比兄长强、自己才是最肖父亲的儿子,只因自己不是嫡母肚子里爬出来的就一定要矮兄长一个头,最后这王家、这临猗王氏都是兄长的,自己只能成为个小宗,他不服!
“大姑娘年纪小,被外头那些风花雪月所迷,任性得很。大哥,你难道也年纪小,只会讲朋友义气,不管全家人死活?难道要为了你的朋友义气,全家人一起遭难了,你才开心?!”
王格此言甚是诛心,王确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中无法辩驳,垂下头来,心中满是对自己的厌弃。
明明,沈兄是无辜的,却人人都要置他于死地,这世间的正义和公理究竟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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