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百老人击登闻鼓为沈家老封君鸣冤,恳请官家善待老人,事传进大内时早朝还未散,如王妡猜测,梁帝听闻没气吐血但气昏了,侍立在紫微殿一角的御药院勾当蓝其佩魂都要吓掉了。
“父皇!”
“圣上!”
“官家!”
殿中皇子、大臣、内侍们几乎乱成一团,梁帝这两年的确身子骨大不如前,但这样硬挺挺昏倒尚属首次。
皇子中,太子萧珉第一个跑向梁帝,三皇子萧珩不甘示弱,几大步就与萧珉平齐,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将梁帝扶起来,蓝其佩慌忙上前为梁帝诊治。
二皇子萧珹慢了两步,犹豫了一瞬在距离御座差两阶的丹陛上站定,注视御药院的医官为父皇诊治。
“殿下,”蓝其佩看诊过后对萧珉道:“官家这是急火攻心,需要好生静养。”
萧珉忧心忡忡道:“父皇身子一向康健,为何这次竟会被气昏?蓝卿,你最得父皇信任,还请好生照看父皇的身子。”
蓝其佩拱手行礼:“臣定当竭尽全力。”
萧珩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大哥说这话是不信蓝医官的能力?还是怀疑蓝医官没有尽心侍奉父皇啊?”
“父皇龙体抱恙,朝中又波澜不平,三弟不为父皇分忧,反倒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父皇难道平日就是这样教导咱们兄弟几个的?”萧珉满面愤慨,端得是长兄风范。
“你这是欲加之罪。”萧珩哼了声:“你冤枉我倒是无妨,可蓝医官侍奉父皇一向尽心尽力,你却怀疑蓝医官害了父皇的身子,真是用心险恶!”
“放肆!”萧珉呵斥道:“你曲解孤之言还倒打一耙,三弟,你居心何在?”
“两位殿下,”近身侍候皇帝多年的入内内侍省大监乔保保让人护送了梁帝回寝宫休息,这才上前两步站在萧珉萧珩中间,神色不善道:“官家龙体抱恙,二位殿下就当廷争吵,是要伤了官家的心吗?”
萧珉头微垂着,对乔保保道:“是孤的不是,无谓与三弟争执,还请乔大监好生照顾父皇。”
“太子殿下,照顾官家是臣分内之事。”乔保保并不卖太子的面子。
萧珩说:“乔大监照顾父皇是分内事,咱们为人子者尽孝也是分内事,我这就去给父皇侍疾,乔大监可别嫌我笨手笨脚。”
乔保保耷拉的嘴角这才往上移了移。
萧珉暗恨萧珩会卖乖,但他身为储君在皇帝不能理事时就要稳住群臣和朝政,不能学萧珩的假孝顺。
这是太子的职责,哪怕他不被梁帝重视。
萧珩也暗恨萧珉,若能够,谁不想成为在皇帝不能理事时主宰朝政的那个。
一直没有说话的二皇子萧珹见三弟跟着乔大监往父皇寝宫去了,在原地站了片刻,看着殿上大臣们各个紧缩着的眉头,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没有跟去梁帝寝宫。
“诸位大臣都是朝廷股肱,父皇最是倚重,如今登闻检院外头聚集那许多老人,诸位可有良策?”太子萧珉站在御座前,代天子行事。
众臣工一阵窃窃私语:
“怎么会这么多老人一起闹事,这太难办了。”
“其中主谋实在用心险恶,朝廷一个处理不好,可就为天下人所诟病了。”
“利用老人来成事,真是其心可诛。”
“说到底还不是沈元帅那案子闹的,要我说……”
“慎言,那也是能随便说的!”
“先是士林,再是老人,主使之人倒是聪明得紧。”
“哎哟,你快别夸了,闹出这么个棘手之事,你还夸主使。”
“那你说这一招高明不高明?”
“……高明,如果不是针对我的话。”
“本来么,罪不及父母妻儿,沈元帅就算……嗐,也不能把沈家老封君也关进台狱里呐!”
“谁说不是呢。谁无父母谁无妻儿,假如……”
“行了行了,知道你想说什么,也不嫌晦气。”
“诸位!”萧珉提高的声音,紫微殿中霎时一静,他说:“如今百多为老人、数百百姓围了登闻检院,此事迫在眉睫,容不得诸位再细细商议。”
他看向站在最前面的吴慎,道:“吴大相公,此事你等宰执有何意见?”
首相吴慎被点了名,上前一步对萧珉说:“殿下,为今之计,只能先由我等宰执去安抚了老人,让他们先散去,待官家龙体转好,再行定夺。”
萧珉知道自己不可能在此事上做得了主,朝廷大事他都没有一丝一毫话语权,可知道是一回事,被吴慎如此打太极排除在外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很生气,却还得做出谦逊有礼的态度来,“那就有劳各位宰执了。”
早朝就此散了,几位宰执各自乘坐自家的马车去登闻检院劝说击鼓鸣冤的老人,其他人各自去公廨办公,审刑知院独孤容秀到了公廨,怎么也坐不住,想了又想,往台狱走去。
台狱还是那个台狱,昏暗、阴森、腐臭、血腥,独孤容秀最不爱来这里,却总因为职责而必须来。
如今台狱里住着沈家一大家子人,日日煎熬,等秋天到来就要上刑场。
从一开始的哭喊冤屈到现在的安安静静,沈家人在狱中究竟经历了什么,外人一无所知,就是独孤容秀也不知全貌。
他路过一间间的牢房,里面的沈家人听见动静朝他看去,目光中的冰冷与麻木让人怵目惊心,几个月的无望的牢狱生活让他们一个个看起来形容如鬼怪一般。
直到路过关押沈挚的牢房时,独孤容秀的步伐一顿。
里头沈挚坐在一张圈椅上,虽也乱发粗布裳,却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狼狈,坐在牢房也像坐在明堂。
“独孤知院。”沈挚唤了一声。
“沈少将军。”独孤容秀拱手回礼。
“知院客气,我如今可不是什么沈家军少将军了。”沈挚讽刺了一句,很快平复了语气,问道:“知院进来台狱所为何事,这台狱可没进新人,我也不觉得我们沈家还有什么话没有交代清楚。”
“本官是来见沈元帅的。”独孤容秀沉吟片刻,盯着沈挚,说:“沈少将军可知,外头上百耄耋老人在登闻鼓前击鼓为沈家鸣冤。”
沈挚的眼睛飞快眨动了几下,放在腿上的双手一瞬间抓紧又火速放松,胸膛剧烈起伏两下又渐渐平缓。
他笑道:“我在这台狱里关着不见天日,又如何会知道外头的事情。”
独孤容秀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目光在沈挚坐着的椅子上扫过,继续往里头走。
等独孤容秀的身影再看不到了,沈挚双手握拳用力砸在圈椅扶手上,本就不是什么好木的椅子扶手没两下就被他砸得有了裂纹。
“王妡。”他近乎于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眶红了湿了,“我把我的命给你。”
台狱的深处,关押着大梁的战神,天下兵马大元帅沈震。
比起其子沈挚来,沈震要狼狈得多,但他的一双眼睛却如岩下电,甚是清炤。
“沈元帅。”独孤容秀行礼,比起先头对沈挚的,对沈震的这个礼要真诚得多。
“独孤知院啊,有事吗?”即使几个月的牢狱之灾,沈震说话依旧声如洪钟。
独孤容秀也不拐弯抹角试探:“外面有人先是煽动了士林学子在登闻检院为沈元帅你鸣冤,现在又煽动了百多名耄耋老人为沈元帅你鸣冤,官家得了消息,当廷气昏。”
沈震愣了一下,哈哈一笑:“怎么,你们审刑院把消息漏得天下皆知?”
独孤容秀说:“那主使之人胆子太大,竟然敢做这样的事情。”
沈震摇头:“你不敢做,不代表别人不敢做。满朝文武不敢做,自然还有其他敢做之人。公道自在人心,今日我沈震死不足惜,他日……这天下总会有敢说真话之人。”
“沈元帅,忠君爱国,何解?”独孤容秀道。
“我沈震十四岁从军,三十年大小战役无数,杀鞑虏更是数不胜数,为的是保大梁国土上,每一个百姓都安居乐业,不会惶惶终日担心鞑虏的屠刀落下,不会成为亡国之奴。”沈震站了起来,盯着独孤容秀义正辞严说道。
独孤容秀说:“所以,哪怕违背君命也在所不惜?”
“你不会懂。”沈震摇摇头,“以我一人之性命换广阳城几万百姓的性命,我觉得值得。”
独孤容秀讽刺道:“哪是你一个人的命,是你全家的命!”
沈震哈哈大笑:“我说过,公道自在人心,这不就有人为我全家鸣冤了么。”
“就算官家迫于情势不杀你,”独孤容秀说:“但关你一辈子,或者将你全家流放至边远苦寒之地……你、你当初何必要违逆君命呐。”
沈震叹息:“道不同,不相为谋。”
独孤容秀不赞同:“沈元帅,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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