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尧即将举行婚礼。
这个消息在星网广为流传的最初, 绝大多数人半信半疑,都抱着看戏的心情。
要问婚礼是什么
一种被取缔数千年的老旧仪式。
据记载,当人类还生活在地球上之时, 往往通过该仪式宣告成立他们的婚姻关系, 从而获得法律及社会层面上的承认与保护。
那婚姻又是什么
一种极为私密的长期契约关系, 一个家庭的基础单位;
是议会避之不及的人类历史十大糟粕之一, 更被列入新人类星际法第2页第26项, 是一经发现必死无疑的重罪。
换成别人还好说。
偏偏, 如今放出大话的, 可是人类永不倒下的刀尖与盾牌,议会一手打造的完美战神。
岂不就像一个巴掌狠狠甩在议会的脸上,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拆得他们一台不剩
为此,议会多次私下联系陆尧失败, 分裂多年的两派竟骤然合一, 当着全人类的面发出一句掷地有声的质问「陆尧,难道你也想背叛议会吗」
这个「也」用得相当巧妙。
毕竟星网刚通报过,上一位背叛议会的佚名上校, 在被剥夺姓名、丢弃13区监狱自生自灭数十年后,趁着异兽入侵主星的混乱时期,先是鼓动犯人越狱逃跑,其次劫走星际间来往的运输船只。
这会儿正在宇宙间无止境的漂泊流浪,四处躲避军队击杀,恐怕有生之年,再不得踏上人类土地一步。
「陆尧, 你当真要背叛无所不在的议会吗」
再三询问、威胁, 无果。
被忽视的两小时后, 整整两百名武装士兵、一百架小型战机,奉命将其住所重重包围。
然而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看来陆尧是铁了心下议会的面子啊。”
狗咬狗,黑斗黑,事不关己看不厌
当人们沉浸幸灾乐祸之中,冷不防又一个小道消息传来陆尧意欲与之成婚的,不是别人,正是被他私藏起来的神。
他们顿时愤怒得无以复加
“凭什么凭什么陆尧能拥有神”
“好一个卑鄙无耻的家伙他果然背着我们藏匿神区区一个改造物,不人不机械的怪物,居然还妄想与神成婚”
“那是我们的神”
“是我们所有人的神,我们仅剩的信仰与救赎,谁都不准夺走”
超自然计划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科技无用,议会不可信,议员们虚伪至极,超自然时代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
可笑他们曾抛弃地球,放弃娱乐,禁止情绪波动,失去所有自由。
终生以高效工作为目标,被思想钢印与严厉的议会所操控,同机械一般冰冷麻木,一致喊着团结友爱的口号,一心为超越自然的计划而奋力献身。
假的,都是假的。
全错了。
既然他们的梦想没有意义,他们为之付出的努力也没有意义,那么,他们的存在是否还有意义
人,为什么活着,应该怎样活着
每当失去方向的人类抬起头,仰望头顶的太阳或星空,这两个问题便犹如绝望牢笼,令他们浑身颤抖,血液倒流。
雪崩般的孤独感压来。他们生在这个时代,生活在恒定又安全的人造环境里,原本没见过月亮,没见过风霜雨雪,没见过春夏秋冬。
后来见到了,但见到的东西都叫他们无比迷茫,无比孤独。
针对议会的一系列反叛措施、对目之所见的烧伤抢掠、疯狂的大笑与咒骂、恣意的交缠与流泪
所有压抑已久的、人生本该具有的、不稳定的东西一并爆发,人类变成彻底不受规则束缚、没有法律道德的物种,在幻灭的世纪泡沫中渐渐走向迷失的深渊。
好在这时。
他们开始做梦。
梦里一片生机勃勃的森林,月色皎洁柔和,流水是那样清澈,万物安然得仿佛回到襁褓之中。
那里没有谎言,没有伤害,也没有时间与意义的概念。
自然并不恐怖,因为它是可控的,它听从神的指挥,与人类和平共处。
而他们的神。
他们幼嫩的美好的新神,ii,将会友善的庇佑他们,指引他们走向正确的道路。
前所未有的离奇梦境,不分白天黑夜的降临
人类一次又一次梦见神的光辉,从怅然若失,心醉神迷,再到迫切,渴望,集体躁狂。
一种难以描述、无可名状的空洞在身体深处生根、发芽,他们发誓要抢回他们的神,即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嘈杂中,有人打了一个酒嗝,从昏昏然的醉梦中醒来,口齿含混地说“我梦见了”
大家问他梦见什么。
他异常郑重其事地说“我梦见神的启示,祂告诉我,神的婚礼将在明天下午两点、一所废弃的星际审判院里举行,但,祂绝不会嫁给一个渺小而卑劣的人类”
“这一切不过是一个考验,一种仁慈的惩罚”
“我们的神祂在梦里召唤祂忠实的奴仆,亲口许诺,只要我们毁坏婚礼,打败陆尧,以此验证我们的赤诚与无畏,等待我们便将是光明神殿里永恒的安宁与荣耀。”
只见他高举手臂,信誓旦旦地重复了一遍“在废弃星际审判院里,诸神之子等待验明信徒的忠诚”
当天夜里,人们果真梦见一道发音古老而怪异的声音,对他们沉沉道“在废弃星际审判院里,诸神之子等待验明信徒的忠诚”
超自然时代2289年10月2日,诸神诅咒生效的第四天。
下午两点,第六行星十二区,一支装备齐整、多达八百人的前锋小队抵达坐落于第八街道的星际审判院,隐藏观察。
迄今为止,人类定居在三大主星九小行星,共有一百五十六个生活区域,三百六十六个审判院。
除去仍在运转的十八所主星审判院,余下皆沦为废弃,有的拆除重建用来震慑犯罪分子,有的则直接另做他用。
不过他们面前这个,堪称所有星球里年代最久远、最破败的废弃审判院,因建设风格太过复古、具有涉及宗教艺术的嫌疑,一直被议会视为眼中钉,却又被区民们视若珍宝。
两方势力拉锯,议会不愿浪费资源在堕落的废物人类身上,便没有拆除,也没有花力气维护。
久而久之,审判院的铁墙浮起一个个气泡,被画上各种涂鸦,贴上乱七八糟的花纹纸张。
内部浮雕残缺不全,头顶的玻璃彩窗,本是它特殊之处,现今也积上厚厚灰尘,碎得不成样。
审判院外形太过糟糕的后果是,负责在此监守的信徒们,都不相信至高无上的神的婚礼,会在这种微不足道的地方举行。
他们心不在焉地握着枪,拼命在区域交流网里收集实时信息,唯恐婚礼在别处举行,他们来不及赶去进献忠心。
这时,一声饱含惊喜的“好像是祂,我们的神,祂来了”
有如惊雷,一下炸得他们措手不及,下意识抬头张望。
灿烂光线之下,一架线条冷锐、构造精美得地战机降落在地面,他们认出,那便是绝无仅有的acr178星际战斗机
“陆尧出来了”
一道劲瘦挺拔的身姿率先走下一阶台阶,尽管没有军装,他的言行举止,仍散发着一种冰冷严峻的上将架势。
心脏在胸腔里疾速乱跳,人们屏息凝神,看着他转身,伸出手。
时间仿佛陷入静止,分秒被拉成无限漫长。
直到他们望眼欲穿、险些要窒息而亡的时候,战机隐蔽的阴影里,终于伸出一只小小的、柔嫩的手,轻轻搭了上去。
下一刻,祂出现了。
是真的,出现了。
数万年之后,不止一个孩子会问,新神ii究竟是什么模样为什么历史里从未有过只言片语的描述
他们那为数不多的,不幸、或侥幸在神的婚礼中活下来的长辈会告诉他们,没有描述,是因为无法描述。在望见神的刹那,世间的一切语言与文字皆为虚妄。
即便是惊鸿一瞥过神的容颜,有着横溢才华的艺术家们,穷尽生命,也只能想出一些苍白无力的、庸俗的陈腔滥调。
例如祂有一头松软的浅金色长发,打着慵懒的小卷儿,如海藻般浓密流动。
祂有着幻梦般的眼眸,那种美,能在一瞬间摄取人心,远远超越你所见到的月亮与雪。
又或是,祂精致的面庞犹如闪闪发光的宝石,蔷薇花一般的唇畔;
连太阳都不及祂的光辉,虔诚地亲吻祂的发丝。
一堆陈腔滥调,不足为道。
你只需要记住,你的迷思,你的痛苦,生命深处的空缺,所有寒冷恐惧,在有幸目睹神的那一刻,将尽数散去。
祂是你的信仰,是你的来处,你的归处。
是诞生,是死亡,是万物的支配者,宇宙之主。
祂的片刻注视,将让你脱胎换骨,瞬间领会世界的奥义。
这样记住就好。
良久,回到万年前,提早埋伏在此得的信徒们,艰难恢复了神智,他们的神已步入落败的审判院之中。
不少人表情呆愣,犹如失魂的木偶,抬脚便想跟着进去。
“等等”组织者伸手拦住,“你们看,那是什么”
一架架陆续到来的战机,一排排拟人机械兵。
前者在审判院上方来回盘旋巡视,后者列队站定,牢牢守卫着通向审判院的长梯。
显然不是议会的手笔。
“这是陆尧的兵”
组织者咬牙切齿“没想到他竟然私自拥有这么多兵力,光靠我们是不行的。快,联系所有埋伏在审判院的队伍,以及待命的人手,发送坐标地图,让他们尽快赶来”
两点十分,第二批信徒赶到。
紧接着,第三批、第四批,数以万计的信徒群涌而来,无畏枪火与机械的威胁,前仆后继地举起枪支,冲上阶梯。
那是一条长长的、银白色的台阶。
长得有些望不见尽头。
白得有些璀璨刺眼。
他们怀抱朝圣的澎湃心情,踩踏着牺牲同伴的尸体,一步一步,抵达紧闭的大门之外。
年久失修的审判院,两旁还刻着审判誓语公正,无私,高效,我们终将超越自然,成为规律的制定者。
他们激动地,缓缓地,推开门扉。
破碎的彩窗之下,光线被切割,斜斜吻在神祗白皙的肩头。
神的前方,素有冷血无情之称的人类上将,单膝跪地,眉目间镀上一层浅浅金光,竟隐隐生出几分柔软。
他手上握有一枚朴素的戒指,那是用他的荣誉勋章所作,正要往神的指间戴。
这是交换戒指的环节,一旦交换成功,世俗意义上来说,婚礼就算完成。
查阅过禁忌史书的信徒,立刻分辨出此流程的严重性,神色紧绷,看向他们的神。
“ii”
他们齐声呼唤,宛若在沙漠中行走数日,终于来到泉水边的人那样,小心翼翼又沙哑地呼唤“伟大的诸神之子,我们的新神ii,请您、告诉我们,您是否在梦中召唤我们,到此完成考验”
神微微偏头,轻软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他们的一部分人立即痴迷其中,丢失自己的思维。
“请问您是否需要我们的忠诚,是否自愿与这个卑劣的人类举行婚礼”
更多人竭尽所能地保持理智,忍着怒意,毕恭毕敬道“我们为您而生,为您而来,只要您的言语,无论是什么,我们都将照做。”
“请尽情地吩咐我们。”
“尽情地考验我们。”
“如果能让您拥有一丝欢愉,愿意原谅我们过往的罪过,请,尽情地惩罚我们。”
信徒一一俯身贴地,跪起黑鸦鸦的一大片,希望以此表明内心。
陆尧没有起身。
他依旧握着戒指,视线一动不动地停在姜意眠身上。
两天前,她问他,想不想跟她结婚。
她说,她会向精神癫狂的人们解释,她有一些喜欢他,有一些愿意成为他长久的伴侣。那样,人们或许会散去,不再围着他们的家日以继夜的吵闹。
那样,或许他们可以离开这里,离开议会,去到人迹罕至的星球,过上平静的生活。
他们。家。
她用了这样的词汇。
陆尧没有告诉她,在捕捉到这两个词时,他那颗人造的、一直以恒定速率跳动的假心脏,居然第二次失控。
他无法拒绝她,拒绝那么美好的可能性。
所以他冒着极大的风险,做出一件怎么想都不正确的事,举办婚礼。
在这栋废弃的建筑物里,尘土飞扬的地板上,残缺不全的光亮下。
他跪在这里。
戒指稍稍触碰到她的指梢,想把他过往的荣耀,虚假的存在,狼藉的名声,把所有该给的、不该给的,能给的、不能给的,通通给她。
可她不想要。
她错开了他没有温度的手,面向她的狂热信徒,轻描淡写地说出一句“我并不自愿。”
戒指骨碌碌滚落在地,陷进坍塌的缝隙之中。
他清晰无误地听见,她想要远离这里,远离,他。
她将带领忠实不二的信徒返回神的后花园,重建神殿,但
“抱歉,我只能带走一个。”
纤长的睫毛伏下,她的声线如此动听,又残忍。
“带走胜利的那个。”
不紧不慢地,宇宙之间唯一的神补充道“最后活下来的那个。”
风忽然大了起来,闪电猛然劈开晴朗的天空。
陆尧伸手去捡戒指,身后不知谁大喊一声“你们都去死吧我才是神的第一信徒”
然后。
厮杀就开始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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