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出在哪里。
该怎样才能阻止戚余臣频繁的自杀行为
琢磨这两个问题时, 姜意眠不得不想起一句话经历塑造人。
都说人的过往造就现在,人们经历的一切都刻在他的脸庞。
但事实上,即便拥有一样的过去, 也可以有截然不同的现状与未来;
即便经历留下的痕迹不可磨灭,至少在其深浅、形态方面, 也可以产生微妙的诧异。
这些区别,归根究底, 是因为人们性格不同。
当然, 不可否认,经历对性格有所影响,是性格的重要来源之一。
不过放眼医院产房里,连初生的婴幼儿, 有哭, 有笑,既有苦大仇深皱着眉毛,也有没心没肺呼呼大睡的。足以说明人生来就有性格。
在绝大多人生版本中, 戚余臣都有着忧郁、沉默,又感性脆弱的特质。
他的那份沉默, 比起裴一默的温顺, 刀疤的静默,陆尧的冷漠, 更多是一种长期消极状态。
就像一个生活在正常社会里的疯子, 一个精神病院里的正常人。
戚余臣没办法理解这个世界运转的核心,又无力掩饰、难以忽视自己的古怪。
他的存在本身便是一个错误, 难怪弄得自己精疲力竭, 万念俱灰, 一次次毫不留恋的死去。
他生来就如此
应该不至于。
那他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什么时候
倏地一下, 某样东西从记忆里冒了出来。
姜意眠删去「心脏病」与「请假失败」,成功又回到那间逼仄的出租屋之中。
推倒床头那只纸板箱,找到相册,打开第一页
果然,她记得没错。
2003年的全家福纪念照,那时,戚余臣是笑着的。
他什么时候不再笑了
制作这本相册的人一定十分细心,而且相当重视戚余臣的存在,几乎一点不落地将他的成长过程记录在册,大大方便姜意眠寻找想要的答案。
初生,爬行。
从搭着爸妈的手颤颤巍巍站直身体,到牙牙学语,上幼儿园。
这些岁月里,戚余臣总是被打扮得体体面面、漂漂亮亮。
稚嫩的脸上偶尔挂一抹秀气的笑,笑弧极其克制,依稀潜藏一似郁色的影子,不大像个孩子。
但总归笑着。
直到2007年7月6日,他的生日。
往年这个时候,相册里必十几张照片连排,戚家爸妈以去游乐园、公园野餐、一起做蛋糕之类的形式,年年不重样,给戚余臣庆生。
唯独这一年,一个不笑的戚余臣、一个蛋糕、孤零零一张吹蜡烛的照片占据相册一整页。
往后翻,戚余臣的照片愈来愈少,寥寥几张正脸全无,更别提笑容;
往前看,离7月6日最近的照片拍摄于6月1日,儿童节,那是他最后一张被镜头定格的笑颜。
这中间肯定发生了什么。
肯定是戚余臣的性格转变点。
系统迟迟不发话,意味着光是这些模糊的信息,连线索碎片都算不上。
也就是说,姜意眠必须自己去到那个时间段,找出那个未知事件。
而那一年,2007年,戚余臣九岁。
正在读小学二年级。
2007年6月1日,a市同协医院,心血管病专科主任医师办公室。
长年负责戚余臣的主治医生不禁重重叹了一口气“才说情况有好转,怎么突然又闹出这种事”
说起这个,戚妈妈脸色一白,语带哽咽“本来是好好的,上午在班级里还表演了个人特长。下午学校放假,都怪我,都是我的错,非要领他来市少年宫,遇上熟人聊了两句,一下没看住,几个小孩打打闹闹,就把余臣绊倒了”
不光摔了个轻微脑震荡,还让好不容易压制住的心脏病再次发作,病情大大恶化,被迫又进行一场抢救、一次向死神抢人的高危手术。
医生心里本来不太舒服。
不过见了戚母这个模样,也是,这世上还有谁比当妈的更心疼孩子多半是个意外而已。
“幸好这次就在市内,送来的及时,手术也平安。”医生的语气有所缓和“下次不一定有这么凑巧,所以我还是建议尽快转去c市做手术。那里医疗资源更多,条件好,虽然手术花费也高,但成功率会比在我们这边高上不少。”
“大概要多少费用呢”戚爸直奔核心。
医生报出一个保守的金额,戚家两个大人对视一眼,脸色微凝。
戚妈妈双眼微亮,关注点大不相同“做了这个手术,余臣的病就好了吗”
医生无奈“没有这么简单。想要彻底解决心脏的毛病,肯定得换一颗新的心脏。不过之前我也说过的,要是打比方,真正愿意捐献器官的志愿者少得就像一滴水,那排队等捐献的病人,就多得像大海。何况余臣是稀少的熊猫血,想配对上一个适合的心脏,难上加难。”
“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们只能通过一次次手术,希望病情有所缓解,说不定能让他多”
没忍心说完那句话让他多活一年是一年医生扶了扶眼镜,歉然“不好意思,我们实在尽力了,可能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
戚余臣情况特殊。
当年戚家家底殷实,支付医疗费不在话下。
医院里便组织起一大批优秀人才,试图攻克这个在国际上都极为罕见、棘手的困难病症。
然而经年过去不说也罢。
戚家爸妈自然清楚,心血管病专科是同协招牌,在全国排得上名号,又特地花精力研究过儿子的病情,要是连他们都这么说,恐怕国内无论去哪家医院,结论只会大差不差。
只是理智上清楚,心里难以接受。
戚妈妈越想越难过,眼泪簌簌落下。
戚爸摸了摸口袋,被提醒医院不能抽烟,便闷头走了出去。
医院外,三十七度的高温,阳光。
医院保安亭里一个保安,亭外一张木凳,一个年纪大些、白头发保安坐在上头,膝上一打医院宣传单子,一面发给别人,一面对自己扇风。
他背后一栋栋医楼,系统说,戚余臣此刻正在住院大楼505病房。
姜意眠往里走。
第一次,老保安看也不看地伸出一条腿,大声驱赶“去去去,不是你该来的地儿,一边玩去。”
再往里走,保安凭着与自个儿年纪完全不符的灵活,一下揪住猫脖子,把半大的小猫崽子拎起来。
本想丢出去。
半道觉着这猫长得怪好看,毛绒绒就是提着有点热。
他改变主意,用力拍一下圆滚滚的猫脑袋,将好好她放在草丛里“这儿是你的地。”
又一指医院,对她洋气地摇摇手指“那是我的地儿,阿猫阿狗别想进。门都没有,明白”
姜意眠“”
不太想明白。
第二次,趁着人多,她试着蒙混过关。
奈何老保安一双火眼金睛,蒙混失败,猫又被提起来,塞进一团灌木丛中。
第三次,试图强越防线。
小猫一鼓作气往里冲,不幸,尽职尽责的人类早有准备,眼疾手快,一把捞起来,揪住。
被折腾得有些不耐烦了,老保安一个顺手。
猫活像脱离掌心的毛球,在空中划过一条抛物线,骨碌碌滚进杂草堆里。
好在这具身体软,毛多,抖抖毛又是一只完好的小白猫。
正门进不去,还有侧门、后门。
姜意眠放弃继续斗智斗勇老保安,果断转身,绕着医院外走上一圈,找到一道铁栏门,间隙比医院外围栅栏大上许多,液体猫一挤就过。
住院楼坐落南边,安静得像一座图书馆。
周围没什么人走动,前台又低着头昏昏欲睡,她哒哒快步走进去,没被任何人察觉。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左边电梯。
姜意眠揉揉耳朵,一脸木然。
谢谢提醒。坐电梯确实很方便,可是系统好像没有想过,一只猫该怎么坐电梯。
跳起来摁楼层的那种
要是被人看见,不止闻声而来的保安打包丢出去,恐怕还将引起别的骚乱。
做猫不容易。
做一只潜进医院的猫更不容易。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还是走楼梯,不,爬楼梯这嘴实在。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假如这时候有人在对应的楼梯道走动,准准能瞧见一团小不点猫。
猫就那么大个,不蹦也不跳,反而老神在在地,先把两条前肢搭在台阶上。
后肢用力一撑,身体摇摇晃晃送上去一层。
然后休息几秒,蓄力进行下一次。
周而复始。
姜意眠这楼梯爬得慢却稳,一步一步稳打稳扎上到五楼,隐约捕捉到人声,立刻跳进推车底层,前肢压住耳朵,尾巴往里缩,整个猫卷成一团白绒绒,努力伪装成某个医学用品。
“谢了啊,下次我帮你值班”
护士一边回头对同事比心,一边走近。
她没有细看,推着车走向505病房。
恰好是戚余臣的病房。
砰砰敲门,护士推门进去,发现病人已然醒来。
戚余臣也算这栋楼的常客,隔个两月大半年的,必来一回。
住院期间不是大大小小的手术,就是打针验血做检查、调理身体,在准备下一次手术的路上。
怪可怜的。
关键他年纪小,长得白白嫩嫩嫩,性格也安静,在一干熊孩子里,不知道有多省心,简直算得上天使。
因此,护士对他比旁人多上几分耐心,笑吟吟道“我们换个药水,不疼的,不用害怕啊。”
望着窗外发呆的戚余臣转过头,点了点脑袋。
滴答、滴答。
输液管里残留的药水不快不慢地滴下,护士着手更换药水瓶。
房间里静悄悄的,姜意眠悄声抬起头,从绵软的长毛里探出一小半的圆眼睛,冷不防撞进小戚余臣的视线。
九岁的他远没有成年后那样消瘦,脸颊有些肉肉的,眉梢眼角生得清浅、秀致,一看就很乖。
只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干净又清醒。
对比同岁的孩子们,情绪淡淡的,好像有些过分的早熟。
小猫看小孩。
小孩看小猫。
谁都没有出声,看得久了,姜意眠不自觉眨了眨眼睛。
小戚余臣跟着眨了眨。
她又眨一下。
他一声不吭,温吞吞地盖下一片稠密的眼睫,抬起来,也眨一下。
“”
这是什么小孩子之间流行的游戏吗
两人稀里糊涂、你来我往地眨眼数十次,护士终于换完药水瓶,“好了,这个输液速度不会太快吧手会不会疼”
戚余臣摇摇头,有礼貌地说,谢谢姐姐。
原来他的声音这时就已经坏了,粗哑难听。
“没关系,不客气。”可怜的小孩,护士想起口袋里的糖,“来,送你一颗糖,”
戚余臣又说一次谢谢,余光瞧见小猫像兔子一样跳出来,藏进床下阴影里。
护士推着车离开。
姜意眠等上几秒,才脑袋、尖尖耳朵、棉花般的身躯,以及蓬松的小尾巴,一一从床底露出来。
小猫。
好小的小猫。
戚余臣想摸她,可是一道脚步声接近,猫一眨眼消失视线里。
倒是关紧的窗户旁边,蓝色的窗帘动了动。
“宸宸”
按族谱,戚余臣这一辈中间字为余。
原本老人家点的字是宸,名为戚余宸。
可孩子生来伴有重病,一天天都是拼命抢回来的,无论余宸,余晨还是余辰,看着都不大吉利。故而戚妈妈多番打听,找一家庙礼佛上香,请了大师改了字,大名余臣,小名仍喊宸宸。
“宸宸,怎么这么早就行了头会不会疼有没有哪里疼肚子饿不饿,有没有想吃的东西,妈妈给你买。”
在不久后的将来,注定要患上忧郁症的戚妈妈,有着一种停留在上世纪老照片里的古典婉约美,好比弱柳扶风,哭得哀哀戚戚、楚楚动人。
“对不起,宸宸,都是妈妈的错,妈妈不该要你去少年宫,本来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都怪我,怪我”
戚余臣被紧紧抱着,女人眼眶下陷,滚烫的泪水里裹满浓烈的懊恼、后悔、痛苦、难过。
他不太能感受到这些。
像石头吸收不了水,他定定的,只会依照一种社会约定俗成的潜规则,平静地说“没有关系的,妈妈,我不痛,你不要哭。”
戚妈妈仍一个劲儿忏悔。
他就不厌其烦地安慰。
在姜意眠看来,这两个人,像是两个物种,生活在两个迥然的世界里,中间隔着一层膜。
一个没发现,没能力打破;
一个发现了,无所谓打破;
戚余臣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墙角窗帘,戚妈妈有所发觉,抹着眼泪问“你在看什么”
这孩子老是喜欢发呆,喜欢一个人呆着什么也不做。
她对自家儿子稍稍的孤僻习以为常,但不能接受病房里,居然,出现一只猫
“这里怎么会有猫医生护士”
一只白里泛灰的长毛猫,流浪猫。
身上肯定有细菌,猫毛吸入体内也糟糕。
牵扯到孩子,婉约大惊失色,眼泪掉得更凶,朝走进门的丈夫大喊“他爸,那里有猫,快,快让他们弄走”
“用不着,我直接扔出去就行。”
戚爸体格健壮,大踏步往前走。
戚余臣拉一下妈妈的袖子,郑重其事“不要扔她,妈妈。”
他妈一心沉浸在恐怖的细菌幻想之中,无力回应。
他爸也不听他。
他皱了皱眉,骤然起身,踩地,往那边跑。
就像一只轻盈的鸟。
往外面飞。
输液架被床绊住,倒下一半。
红色血液倒流进输液管,针头被拉力生生拉住。
戚余臣那只布满淤青针孔的手背,很快滋出豆大的血珠。
戚妈妈犹如看见一幅极为惊悚险恶的画面,登时双目失神,吓得原地宸宸、宸宸地尖叫。
戚爸为此大怒“戚余臣,你在干什么还不赶紧回到病床上,没看到你妈担心你吗”
这时才赶到现场的护士们,一边惊讶着病人怎么下了床;一边既要安抚女人,又要合力拖拽住男人,免得他们情绪失控,不小心引起病人的情绪过激,那可是心脏病大忌。
场面一时达到极度的混乱。
戚余臣视若无睹,抿着唇跑到小猫身边,蹲下。
“小猫。”他试着伸出双手“抱抱,小猫。”
小猫看着他,看着他的手,清澈的蓝色眼睛像湖水,浅浅倒映着他的脸,没躲。
戚余臣总算摸到她了。
也抱起她。
好像一个半大小孩抱着另一个更小的小孩。
他小心翼翼地,动作生疏,把她轻轻抱在臂弯里。
低头,将耳朵贴在猫小小的、微微起伏的身体上。
她很柔软。
心脏在柔软的身体里,更柔软地一下、一下跳动。
“一只小猫”
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喟叹,他抱着猫转过身。
阳光下,护士们都能看见他卷起一截袖裤下摆的蓝白条病服,空荡包着瘦弱的身体。
双脚光裸踩在地上,脸色苍白得,仿佛身体里所有的血都被抽光。
就这样的一个小男孩,今年九岁,至少在医院里度过其中的三分之一。
他从来没有哭过,有时候也笑一笑,反正不怎么爱说话。
但还是第一次这么一本正经,对着她们说“她是一只很健康的小猫,放她出去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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