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保持摔东西的姿势, 眉心拢起,两眼诧异地眯起。
孩子面无表情,目光空洞, 仿若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无意识地嘶吼。
戚妈妈在楼道里捕捉到动静,待她慌乱地冲上楼层, 推开家门, 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哗啦。
手指乏力一松, 刚买的油盐酱醋掉落在地。
金黄的浅棕的黑的液体犹如一块流动的混乱污渍, 不断扩大,不断侵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这、这是怎么了”
良久,她艰难找回自己的声音,脖颈僵硬转动“孩子他、爸,这、怎么了”
天大的火气,也不至于对女人发。
何况是他自个儿的老婆,神经衰弱经不得刺激。
戚爸压下情绪,指着戚余臣道“考试不按规矩来,上课闹得老师下不来台,电话都打到我这儿, 说自己没本事教他。还有, 你问问他往书包里藏了什么天底下哪个学生带猫去上学的当郊游呢”
“猫”
视线上移, 戚妈妈终于发觉房间里的第四者猫
一声尖叫即将脱口而出, 顾及儿子,她双手掩嘴,生生忍下。
“这不是医院那只猫吗”她惊疑不定“医院离我们家这么远, 它怎么过来的”
“谁知道。”
戚爸对猫漠不关心, 一脸余怒未消。
“宸宸, 宸宸,不要这样,好好地告诉爸爸,小猫是怎么来的为什么要藏在书包里”
双手搭在儿子的肩上,戚妈妈声线温柔“地上这是什么宸宸,你给爸爸买了烟灰缸对吗因为爸爸早上说了一句家里没有烟灰缸妈妈都不记得的事情,原来你还记得呀。不过你不应该给爸爸买这个,我们要一起劝爸爸不要抽烟才对哦。”
指尖暗暗用力,她试图向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抢回儿子。
可戚余臣仍直直望着前方,自喉咙深处发出冗长的叫喊。
“得了,你别管他”戚爸消失一秒的怒气火速回归,拉着妻子起来“看他能喊多久,有本事喊到天亮”
“不要说这种话,他爸。”
战争发生在男人与男孩、丈夫与儿子之间。
身为女人,同时作为妻子、妈妈,戚妈妈唯一化解矛盾的方式便是打苦情牌“宸宸年纪还小,难免会犯错误。但你是他的爸爸,这是我们的儿子,你了解他的。他一向听话,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肯找我们说,不想让我们担心,也不像别人家的小孩,吵着要玩具要看动画片,是不是”
“非要说的话,他确实有些太心软,随我,见不得别人伤心难过。别说小猫小狗,连老鼠都下不去手的。”
一腔吴侬软调,真情意切,察觉丈夫有被说动的趋势,她及时收尾“你在外面为了全家人工作一天也累了,家里的东西本来应该我负责。都怪我做不到位,来,把猫给我吧,让我好好跟宸宸说,好吗老公”
“就你宠着他小孩子家家养什么不好,非要养猫,又脏又晦气。”
“自己都快吃不上饭了,有心思给这玩意儿买零食,当钱都是天上刮来的没处儿花”
埋怨归埋怨,看在妻子含泪恳求的份上,戚爸没在僵持,冷着脸将猫放在茶几上。
看着猫成精似的跳下桌、四只短腿一蹬一蹬地往孩子身边跑,扑腾在裤腿上。
自家孩子微微一怔,好似迷失的灵魂回归,附身抱起猫,轻颤着、依恋地贴在脸庞。
终于不再怪叫。
戚妈妈悬着的心放下,破涕为笑“怎么会,家里不还是有你吗而且猫猫不是能抓老鼠吗”
说老鼠,老鼠到。
厨房下橱柜边骤然响起吱吱声,猖狂挑衅。
戚爸“抓啊。”
戚余臣将小猫完完全全护在怀里,连一根白毛都不露“她很小,她不会。”
戚妈妈为难的看看男人“其实家里老鼠贴挺好用的。”
又为难地看看孩子“宸宸,没有关系的,猫天生就会一些技能,不然我们让它试一试”
试什么
抓老鼠
让她
忽然点名,忽然变成全场焦点。
为免戚小朋友被新一波怒火波及,姜意眠很自觉地从他臂弯里钻出来,下地,往橱柜走去。
“宸宸你看”
戚妈妈无比惊喜。
戚爸挑眉,闻声看来。
结果眼睁睁看着,这猫理都不理躲在缝隙里的下水道生物,只管自己用力一蹦跶
跃到厨台。
再跳上冰箱。
她动作灵巧,身体轻盈,来到高高的地方,坐定。
面向他们挑抬起前肢,挠了挠耳朵。
然后安适地卧了下来,一副困了,晚安的慵懒样儿,要多祖宗就多祖宗。
抱歉,人类。
姜意眠打个小小的哈欠,猫眼湿漉漉老鼠是不可能抓的,经历八百副本都不抓。
她绝不会被那种糟糕的本能影响。
“呵。”戚爸一脸败兴,冷笑走人。
戚妈妈犹豫片刻,没有追上去。
“饿了吧”
她问孩子“想吃什么,妈妈做。”
她的孩子没有答话,径直越过她,对着冰箱伸开手。
“小猫。”
他哑声喊“下来。”
傻孩子。
猫怎么会听你的话。
戚妈妈目露哀伤,冷不防,那只猫定定对视几秒,当真起身跳了下来。
“接住了。”
苍白瘦弱的男孩抱住猫,额头低着额头,亲昵地摩挲。
他面上绽开一抹笑。
犹如臭水沟里尽情开放的玫瑰,猩红欲滴,饱满妖艳,散发出一股过分浓郁的甜香味儿。
令她心悸不已。
冥冥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不详感。
贴鸡蛋、放大排,戚妈妈烧一碗极为奢侈的粉条。
戚余臣照常说谢谢,然后耐心地将荷包蛋、大排肉撕成细细条状,喂给小猫。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戚妈妈在儿子的房间里坐到很晚,直至天色彻底漆黑,戚余臣说“妈妈,该睡觉了。”
一份长久的、生疏的静谧被打破。
如梦初醒。
“嗯,好,宸宸睡吧。”
她起身,带上房门,旋即怅然若失地倚靠在门板上,手指蜷缩,听到她的孩子一遍遍喊,小猫,小猫,好像对它有说不完的话。
为什么不对她说呢
戚妈妈迷茫地想,难过,怨怼,委屈,生气,什么都好。
妈妈就在这里,妈妈永远向着你,为什么不愿意对妈妈说呢
她好奇怪,是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这样
在妈妈的身体里诞生、成长,之后降生到世界上,注定与妈妈渐行渐远
把孩子十月怀胎生下来。
她究竟是得到了他,还是永远地失去了他
想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
这天夜里,整个戚家被噩梦笼罩。
戚妈妈梦见一片巨大的浓雾,孩子的身影朦胧遥远,一下在这边,一下在那边。
“宸宸”
她惶恐不安,举目四望,大喊“宸宸,你在哪里妈妈在这”
没有回应。
她的孩子轻轻笑着,像精灵,如鬼魅游魂,追着一只小猫远去。
而戚爸的梦里,他咬咬牙,狠心抵押掉两间厂子,让他的儿子得以去做那场天价手术。
可谁都想不到,手术失败,他的儿子竟死在手术台上。
自此家徒四壁,妻子悲伤欲绝。葬礼上,昔日好友聚在一起,纷纷摇头感慨“老戚呀老戚,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儿子什么时候没有你才四十好几,又没七老八十,还不是想生多少生多少犯得着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你看看这半辈子的心血,说没就没。儿子没了,眼看你这老婆也快撑不下去,你说你,这不竹篮打水一场空么真真好大一个赔本买卖,都跌到泥土里了,以后可怎么东山再起”
是啊。
怎么起该怎么起
戚爸想得头疼眼热,睡梦中心绞如刀割。
隔着薄薄的墙板,戚小朋友深夜惊醒,发现小猫不知不觉又睡到床的边沿,快要摔下去。
他小心翼翼地抱回来。
小猫身体香香软软,垂下的耳尖动了动,尾巴卷上手腕。
好温暖。
指尖顺着绒毛的方向抚摸,戚余臣一眨不眨地看着地看着她,悄悄凑过去,做了一件坏事。
黎明时分,光影交替的时候,他偷偷亲了小猫一下。
嘘,请不要告诉她。
第二天,戚余臣仍然坚持把小猫藏在书包里,一起去上学。
戚妈妈劝说无果,只好装作不知情的模样,言辞含糊,致使戚爸误以为猫胆小怕人,躲在房间床底下不肯出来。
“在学校里要认真上课哦。”
进校门前,戚妈妈一再叮嘱“不要让老师发现你的猫,也不要让同学看到,知道吗”
戚余臣点点头。
实际上,期末将近,一学期的课程进入尾期,老师们几乎不上课,课堂上不是做卷子,就是在讲解试卷。
同学们被一打打的试卷消磨掉意志,戚余臣身上又没有新的有趣事情发生。
他们压根不屑找他麻烦,连个眼神都离懒得给。
倒是坐在他前面、那个之前提醒过他不要搭理同学要求的男孩,刘东,今天格外萎靡不振,接连被四个老师点名批评,嫌他上课没有认真听讲。
刘东在班里没有朋友,无精打采一整天,也没人问上一句你怎么了
他郁闷加倍,到了下午,转头收卷子的空当儿,终于忍不住找上沉默寡言的后桌,神来一句“戚余臣,我心情坏透了。”
戚余臣抬起头。
刘东不太客气“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心情不好”
戚余臣照本宣科“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我老爸老妈可能要离婚了。”
对方老成地叹息,托着下巴“你知道什么叫离婚吗就是你爸你妈分开,找新的老婆、新的老公,然后重新”
戚余臣“知道。”
“哦。”
下课有十分钟呢。
以前觉得好短好短,一场卡牌决斗玩不好。
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么漫长,窗外知了知了的鸣叫,拖沓得让人难受。
“我老爸在外面养小老婆。”
刘东握着一支天蓝色的圆珠笔,像天空的颜色,用力摁一下,咔噔,笔头蹦出来。
“我老妈说,那个小老婆说不定要给我生弟弟。”
咔噔,笔头消失。
“要是她生了弟弟,就会跟我们抢老爸,抢走我家所有钱。”
咔噔,笔头出现。
“我老妈说我老爸有私房钱,很多,所以他们离婚,让我跟着我老爸,看着我老爸,不准他把钱给小老婆和野孩子。”
咔噔。消失。
“还让我处处找小老婆的麻烦,找我老爸麻烦。反正我才是我爸的大儿子,我爸对我挺好,舍不得打我。”
咔噔。
“可是我不想这么干。”
咔噔。
“他们大人好烦。”
咔噔。
“要是我老爸老妈离婚了,你觉得,班级同学会笑话我吗”
咔噔。
“肯定会。”
咔噔。
“好烦,好烦好烦好烦好烦。”陈东仰天感叹“为什么我今年才九岁,就这么烦啊我真的可以长成大人吗不会半路被烦死掉吗”
咔噔咔噔咔噔咔噔咔噔。
频繁地按压,质量低劣的笔无法承担。
笔头不期然僵在外面,涌出一小滩肮脏的笔水,染黑戚余臣来不及收起来得的试卷,正好吞没他写得端端正正的名字上。
“对不起啊,不是故意的。”
陈东怔怔望着坏掉的笔,表情像是看到伟大的天空也会崩裂,复杂又新奇。
“喂,戚余臣”
隔了一段时间,卡在上课铃响起之时,他又一次喊起戚余臣的名字。
让抽屉里的姜意眠感觉不太好。
戚余臣正徒劳地用橡皮擦,试图擦掉那块污黑,懵懂地应了一声“我在的。”
“戚余臣,帮我个忙呗。”
果然,下秒钟,那位深受家庭问题困扰的孩子,想也不想地提出,姜意眠想象里最为糟糕、过分的要求“我受够这些大人了,决定今晚就离家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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