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让他找个不碍眼的地方待着。
戚余臣走进储藏间。
长一米、宽约七十厘米的储藏间, 不通风,没有光。
角落凌乱堆放着一些杂物, 内里狭小而逼仄,空气浑浊,仿若监狱才有的禁闭室。
极致的黑暗里,看不清眉目,起初姜意眠很难想象戚余臣的内心世界。
他会伤心吗难过
是否失落于爸爸冷漠的态度,或因为妈妈突如其来的萧条而感到懊悔、歉疚
说实话,无论多少岁的戚余臣,都像气球漂浮在人际社会边缘。
被欺负,被挑衅,被取笑, 被老师指责惩罚。怎样都好。
他常常反应迟钝, 没有情绪应对。
难免让人生疑难道这一次会有什么不同戚余臣这个人身上,真的可能存在某种激烈的心情吗
直到啪嗒、啪嗒微小的声音响起;
一滴滴温热的液体自头顶直直坠落,打湿猫的须毛。
姜意眠意识到,那是戚余臣眼泪。
他哭了。
不管怎么说, 小朋友终究只是小朋友,遇到这种事情,伤心掉眼泪才算正常反应, 吧
相较之下, 真正棘手的情况是, 戚小朋友哭得无声无息, 光眼泪稀里哗啦源源不断地掉下来
三分钟过去, 他安静地哭;
五分钟过去, 他安静地哭;
更长的十分钟逝去, 他仍然持续安静地哭, 很有哭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的气势。
猫毛被泪水打得,活像水里捞出来的落汤猫。
再怎么伤心难过,需要宣泄,哭到这个程度,也不太对劲吧
姜意眠不得不出声“喵。”
还好吗
“喵。”
戚余臣
“喵喵喵”
可以听到我说话吗
猫言猫语完全得不到回应。
戚小朋友做事认真,从不一心二用。
以至于哭,都哭得一心一意,彻底隔绝外界,连心爱的小猫朋友都忘记搭理。
唔。
拦又拦不住,哄也没法哄。
猫猫没有其他办法,抖了抖毛,在黑漆漆的储藏间里转悠一圈。
意外发现一大袋未拆封的纸巾,她四肢并用、撕掉包装,成功咬住其中一包。
掉头回到戚余臣身边,用力扒拉裤腿“喵喵。”
擦擦眼泪吧小朋友。
“喵。”
别哭了。
“喵喵,喵。”
纸巾已经准备好,就在你的脚下。
“喵喵喵,喵喵,喵。”
低头看看怎么样,戚小朋友,稍微看一看
一连数声软软猫叫,很遗憾,没能获得戚小朋友的注意,反使储藏间的门被重重敲了两下。
门板嗡鸣,伴随着戚爸不近人情的威胁“再让我听见一声猫叫,我今晚就宰了它炖汤”
戚余臣的眼泪骤然停歇,他俯身抱起小猫。
一张水洗过似的面庞,眉梢眼角哭得潮红微肿。
长而卷曲的睫毛缀着水珠,连鼻尖、脸颊都带着些许浅淡的红颜色,像兔子。
像小兔子变作人样,下巴抵在猫的脑袋旁边,轻声呢喃“好像做错了,小猫。”
两只眼睛如同打开的水龙头,脸上却没有多少表情,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不停地掉眼泪。
“我们好像不应该回来的。”
说完这句,戚余臣指尖轻颤。
很快蔓延地身体其他地方,连带着低哑的声线也颤抖起来“我其实做过一个梦梦里爸爸妈妈都在、哭他们说,好辛苦”
“因为要照顾我,他们过得好辛苦。已经不想再做我的爸爸妈妈、了。”
“家里有了一个妹妹,她好乖爸爸妈妈变得好高兴好像她们本来就应该那么高兴”
原来如此。
被噩梦警醒,认为自己是负担,是大人辛苦的源头,所以宁可离家出走
可你为什么在发抖。
小猫摸了摸他的脸,他抖得更厉害了。
全身都在剧烈抖动,双腿不受控制地弯曲,脚底一斜。
额头扑通一下撞在墙上,整个人抽搐着滑下去,狠狠摔在地上。
哗啦哗啦,堆叠的杂物尽数落在身上。
声响嘈杂,引得戚爸又一声严厉斥责。
戚余臣被重物压着,不断挣扎。
姜意眠这才后知后觉,他可能发病了。
他的心脏病,那颗,谁都没有料到它会在此刻猝不及防地炸开。
会死人吧
应该需要急救
记忆残缺不全,并没有相关知识储备,姜意眠果断抓挠门扉,喵喵喵地喊叫。
储藏室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锁上。
从外面锁死,内部无法打开。
她大声地叫。
眼前的景象摇晃扭曲,戚余臣艰难地往前爬出一小段距离,用两条手臂圈住小猫,侧脸紧紧贴着她。
“不要叫”
“妈妈在休息,小猫不可以叫,不可以吵她。”
心脏好似被一圈圈绳索绞缠,呼吸愈来愈急促。
“妈妈”
或许出现了幻觉,戚余臣微微抬起头,视线朝着灰暗的墙角,那里结了一层密密的网,豆大的蜘蛛来回爬行。
他泪眼朦胧,费力地咬着字问“如果我没有生病妈妈会高兴一点吗”
“爸爸会更喜欢我一点点不会总是生气吗”
答案是,
不会。
姜意眠试验过许多次,观看许多种版本的人生。
事实证明父母也是普通人,普通人类普遍贪心。
当他病时,他的爸妈盼望他健康;
当他健康,他的妈妈开始为他的内向担忧发愁,而他的爸爸,则嫌弃他言行举止不够男子汉,不止一次勃然大怒,失望有这么一个女孩子气的儿子。
又或许一切问题都出在戚余臣身上,删去爸爸、妈妈,甚至爸妈一起删除存在,都无济于事。
他好像天生有着这样的宿命。
他的存在便意味着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巨大的错误。
他永远都没法让人满意,又拼命地盼望让人满意。
所以总是如此痛苦。
总是走向毁灭。
“喵”
小猫继续叫喊,外面传来戚爸不耐烦地警告“戚余臣,管好你的猫”
他不知道,他管不了了。
他快死了。
“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不住地叫。
“戚余臣”
不住地斥责。
隐约能听见女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小猫的尾巴被捉住,转头,是戚余臣失去视觉般茫然摸索着,找她“小猫”
世界被黑暗充斥。
幻觉褪去,或新的幻觉与疼痛一齐袭来。
戚余臣双眼睁得大大,视线像碎掉的玻璃一般渐渐涣散,身体像脱水的鱼一样抽动。
“小猫你觉得他们”
歪着脑袋,侧脸贴上冰凉的水泥地。他直直地看着她,晶莹的泪水一滴接一滴无声滚落。
他有努力试图把那句说完整“你觉得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他们有”
“没有”
“他们有没有后”
“有没有后悔”
后悔什么
姜意眠不知道。
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因为他眼里的光慢慢熄灭,直到彻底失去意识,都没能说完。
也许应了母子连心的说法。
戚余臣危在旦夕,幸好戚妈妈自梦魇中惊醒,不顾丈夫劝阻,连跑带摔地冲向储藏间,找到她奄奄一息的儿子。
抢救、求救、急救。
两个小时后,侥幸逃过一劫的戚余臣被推出急救室,医生一句“再晚两分钟,可能就救不过来了。”
使戚妈妈泪如泉下,当场向戚爸提出离婚。
“我知道,你本来生意做得好好的,老板做得好好地,都怪我们娘俩拖累你了。”
“我是宸宸的妈妈,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放弃他,但孩子他爸,我可以放过你。”
“趁着那两间厂子还没卖掉,夫妻一场还来得及留点情分。”
“我们离婚吧。”
原话便是如此。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容憔悴,唇色浅淡,丝丝缕缕稍嫌凌乱的碎发挂在耳稍,身形柔弱得好像风一吹就要倒下。
同时又那么坚定,目光灼灼。
戚爸不禁为之动容,一狠心,立刻将两间工厂地皮,连同进口机器,一共卖得三百六十八万,答应作为儿子治病的专款专项,有生之年绝不挪用。
戚妈妈喜极而泣,离婚的事不了了之。
戚余臣转至c市,去做主治医师极力推荐的手术。
历经大半年的调养,手术幸运大成功。
医生说,不出意外的话,这场手术能够让他多活上十年。
“十年吗”
一向温婉可人的戚妈妈并没有露出笑容。
她就像命运桌上狂热的赌徒,非要自己的儿子长生不老、不死不灭,除此之外无论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她绝不肯满足。
半年后,为建设新时代新城市,a市大兴土木工程。
戚家转卖的两间工厂恰好位于计划的省内铁路附近,地价大幅上涨,陈家也因此一夜暴富,成为众人羡慕嫉妒的对象。
戚爸与机遇失之交臂,沮丧郁闷之下,不慎结交损友,一脚踏入真正的金钱赌博。
仿若无知无畏踩进泥沼的旅人,步步深入,步步沉沦。
除掉初入赌场赢的那笔小钱,此后他逢赌必输,逢输又赌。欠下的赌债犹如山顶往下滚雪球般以常人难以估量的速度越滚越大,终究变作一个遥不可及的天文数字。
如泥水淹过嘴唇,堪堪停在鼻腔。
直到此时,他已被逼至绝境,无路可走。
心中悲愤交加,不得已,才对妻子坦白自己一时昏头所犯下的大错。
做好准备她可能会哭泣,会争吵,会忍不住打骂甚至再一次提出离婚,远离他这个鲁莽失败的窝囊废。
可实际上,当他锤头声讨自己简直是个畜生时,他的妻子反而含泪拥抱他,以温暖的身躯贴住他,极为心疼地说“辛苦你了。”
“辛苦”他苦笑“你不怨恨我吗我把家里的钱都输光了。”
妻子缓慢地摇头。
“一定是太辛苦了,才会不小心上当受骗。”
“对不起,孩子他爸。作为离你最近的人,我竟然一直没有发现你的压力有这么大,都是我不好,怪我太粗心了。”
她以柔滑的指腹轻轻抹去他眼角的泪,语气一如当年得的率真“没有关系的,老公,过段日子我就出去找工作。我们家宸宸就快初中毕业,上高中,上大学,然后也可以工作赚钱。不论多少债,数字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全家人一起努力,总有一天可以还上的,对不对”
她那么天真。
活脱脱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公主,被他精心娇养着,根本不了解高利贷的恐怖。
“不用担心,没有人会怪你的。”
她说“大家难免都有犯错的时候,可你还是我们家的顶梁柱,绝对不可以倒下,也不能放弃,不然我和孩子要怎么办呢”
“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再难也会过去的,我们好好过吧。”
戚妈妈一遍遍善解人意地说着,劝着,哄着,安慰着也激励着。
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今年初三的戚余臣低头亲了亲小猫的耳稍,眸光淡淡。
回到房间,他破天荒地没有复习,而是抱着她问“小猫,你有爸爸吗”
有还是没有呢
姜意眠也不清楚,含糊地吐出一个字“喵。”
窗外正值寒冬腊月,冷风呜呜拍打玻璃,光秃秃的树枝不住摇摆。
戚余臣喜欢画画。
她安静地伏在肩头,看着他莹白似玉的双手,压住纸,握住铅笔,一笔一笔勾勒出诡谲而妖冶的景物轮廓。
画里,风、路灯、树、行人,万物皆像癫狂热情的怪物,在扭曲的旋涡里奋力挣扎,嘶吼,狂笑着下陷;
画外,浅淡的光亮铺在眉目上,戚余臣侧脸线条干净优美,只是头发有些长了,浑身散发着稍稍阴郁的气息,好像另一幅压抑沉默的画。
许久之后,他画完那副画,剪成碎片丢进垃圾桶。
而后说了一句“看来我快要没有爸爸了。”
可能是叹息。
也可能仅仅平淡的陈述句。
他越长越大,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少,心思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好猜测。
不过他说的没错。
当晚深夜,戚爸独自离去,从此他的生活里只剩下妈妈与小猫。
妈妈没有工作。
她照旧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仍然有钱买菜做饭,偶尔也买新的衣服,新的鞋,鼓励儿子积极参加补习。
周遭不是没有人怀疑过这家人的经济来源。
转眼又两年,戚余臣读高二那年,戚爸老家的亲朋好友终于打听到这对母子的下落,千里迢迢、气势汹汹地赶来,讨债。
“你老公他妈根本就是个骗子,混蛋,死老赖骗我们说有什么好项目、赚大钱,谁晓得拿了我们好几百万,这么多年跑得人影都不见一个”
“还钱”
“你是他娘们儿,我管你离没离呢,反正我就认准你,你必须给咱们还钱”
戚妈妈一脸茫然不知情的模样,好声好气安抚他们,招待他们坐下。
转头却因时轻时重的忧郁症上吊自杀,只留下两封信。
一封给父老乡亲,自称对戚爸的所作所为全然不知,但也深感愧疚不安,没脸面对他们,便取来银行所有存款,能填多少填多少,只求他们看着她有补偿的心的份上,将心比心,不要过分为难她失去双亲、无依无靠的孩子。
第二封给戚余臣。
明面上叮嘱他不要伤心,好好学习才是主要任务。
实则暗暗提及,储藏间里有一台坏掉的电视机,里头装着一些钱,应该足够供他独自生活到大学毕业。
届时前往b市,寻找一位姓梁的叔叔,他会帮助他尽快处理掉这套房子,助他改名换姓,付掉首付,在城市里有一个崭新的、干干净净的开始。
落款会在天上保护你的妈妈。
当妈的一生处心积虑,只为自己的儿子谋求生机。
这是理由应当的事情吗
过犹不及
抑或值得敬佩、应该唏嘘,不好评价
总而言之,戚余臣没有照做。
他将藏在电视机里的十五万还给债主,房屋也抵押。
债主们的确看在他没爸没妈,成绩好,以后有希望替爸妈还钱的份上,准许他在这间房里住到高中弄毕业。
就这样。
十七岁那年,诸多人事来来往往,戚余臣似乎失去了所有。
又似乎原本就没有得到过任何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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