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涟漪, 背景是一轮低低的,巨大的月亮。
朦胧的光晕下,人鱼仰起她雪白纤细的脖颈, 以一双湿漉漉、玻璃般纯洁的蓝色眼睛, 冷淡地看向岸上的猎人。这是一张多么漂亮的画面。
多么富有挑战性的玩具。
世间的一切骤然变得黯然无光, 不值一提。某种难以形容、直击灵魂的兴奋感席卷全身, 令季子白如雪般清冷的眉目顿时染上一层浅淡的潮红。
“我认得你。”
他在黑暗里肆无忌惮地凝视她, 用有形的视线细细抚过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 偏了偏头“什么时候”
“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
季子白询问的语气不似作假。
但人鱼光是安静的看着他,不说话。
久久得不到回应, 他面无表情, 声音淡下来,竟然有些孩子气地追问“为什么不理我难道你不是想见我才特地回到这里来么”
姜意眠神色不变, 思绪飞转,始终对季子白这号人物不惜抱有最坏的揣测。
他没有记忆什么都不记得
不, 她宁愿相信他在刻意伪装。
装作不记得自己犯下的种种恶行, 不记得那间僻静的工厂、夹着血腥气的亲吻与咬痕,还有她们之间短暂的交锋。也许季子白对自己糟糕的形象很有自知之明,也摸清了她的性格,所以才想出这种办法, 试图以此打消她的戒备心。
可惜姜意眠记性不错。
她牢牢记得副本的末尾,完成任务, 脱离躯体。没有人发现她换了一个存在形式, 以局外人的视角继续观看故事的进行。除了季子白。
他是一个特别的对手。
比所有人都独特, 危险。因此更具挑战性,值得更认真的对待,以及, 更精湛的演技。
电光石火之间,心里拟定好适合的人设。姜意眠眨了眨眼,忽然潜下水面,仅仅露出一双眼睛在外。
旋即又在对方密切的注视下浮起,她缓缓张开嘴“啊噗。”
一口海水没头没脑地吐出来,挨不着季子白,不妨事。
抬起尾巴用力一拍,冰凉的水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可称艺术的弧线,哗啦啦浇在他身上。季子白不以为然地抹去。
“你总是这么谨慎,知道提防人类,是不是”
“啊噗。”
“可又穿了一件人类的衣服。”
“啊噗。”
“如果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也不是为了见我。那你为什么回来对人类的好奇”
“啊噗。”
接二连三的丢出问题,人鱼不理不睬,光是一心一意玩着水。直到把他淋了个彻底,像落魄的水鬼,她倒高兴起来,如蔷薇般徐徐绽开惑人的笑容。
原来她还会笑。
季子白定定看着人鱼的笑颜,无端地,嘴角随之慢慢扬起来。
她笑,他也笑。
他笑,她更笑。
似乎形成怪异的闭合圈,一开始是无声的笑,后来渐渐转为闷笑。再接着,季子白无法承受似的弯下腰来,双手撑住膝盖。
碎发遮盖眉目,阴影爬满整张面庞。
他发出清亮的笑声,两块肩骨宛若遭受地震的石块,以过快的频率疯狂耸动,令人不由自主地担心,会听到咔咔、咔咔,经骨断裂的声音。
姜意眠不笑了。
季子白则自顾自地,持续笑到腹部都痉挛,像突然按下休止键。
笑声戛然而止。
移位的面部肌肉、眉眼线条尽数归位。
他一秒可能一秒都不到变回冷漠又高傲的教授,从不正眼看人,遑论露出笑容。
疯子。
彻头彻尾的那种。
不带个人情感地下定判断,姜意眠摆出不高兴的表情,尾巴啪啪甩个不停。
“好了,别生气,没有故意模仿你。”
季子白挑眉,眼皮散漫地半垂着,蹲下身来。
“让我猜猜你想要的是什么”泉水般泠泠动听的音色,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条湿答答的手帕“这是你想要的东西么小人鱼”
人鱼停止拍水。
“看来不是。”
季子白口吻轻松,又从口袋里陆续掏出一块生锈的铁片、一支充满不明乳白液体的注射器“这是你想要的东西吗”
人鱼胡乱地拍起水来,看起来并没有规律性,不像对他的回应,只是顽皮地喜欢泼水到他身上而已。
很快,他的口袋空了。
身旁还放着一个医药箱,装着为数不多,成分天然的新型绷带、消炎药之类的物品,平时用来救助受伤的动植物,恰好符合姜意眠的需要。
“你的族人受伤了,是么”
白天,那条红人鱼不停地跳来跳去,少了两块鳞片的尾巴非常显眼。
她们离开之后,自然联盟小组成员热络讨论过,人鱼的社会形态与人类相似,适应群体生活,几乎没有将某个成员排除在外的例子。
而今天来的两条雌性人鱼体型相对较小,年纪不大。
她们在海变期间结伴跑到族群领地之外,能够侧面说明突如其来的海怪对水下生态环境破坏极大,连大灾害后代替鲨鱼,号称水下杀手的人鱼都没法轻松应对。故而导致族内珍贵的未成年雌性为了躲避灾害而流落在外,直到海变结束后才有余力找回。
综上所诉,不难推测,海变令人鱼损失惨重,造成不少伤亡。
“这些东西能帮得上你的忙。”季子白慢条斯理地将它们倒出来,一样样拿给她看,又一样样放回去,“可你只是一条人鱼,就算我愿意把这些给你,你真的会用”
“怎么可能。”
他自问自答“除非你很聪明,接触过很多人,可以自己摸索出大致的用法。”
“又或者可以听懂我说的话。”
月光般清冷的笑意跃上唇瓣,季子白如同一个胜券在握的捕手,“你选择哪一个”
姜意眠不语。
眼前仿佛上演着巫婆在引诱人类出卖灵魂的故事。
巫婆眯起眼睛,贪婪的视线围住猎物,手上则挑一挑这个,拨弄一下那个,慢悠悠的问你愿意为这个出卖灵魂吗这个呢
她无意沦为没有灵魂的人类。
那就需要步步为营,精准计算每一个表情、每一次动作,毫无漏洞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直至进入故事的结尾
直至结尾,才是真正判定胜负的时候。
那么,当下,一条不通人性的人鱼,面对人类的拒绝会有什么反应呢
娜娜应该会毫不犹豫地展开报复。
姜意眠不行。
她必须是一条胆小又好奇的人鱼,对人类文化有所沉迷,却又不敢轻信人类。
她没有密集的尖齿,没有长长的指甲,没有诱惑的歌声。
什么都没有。
她仅仅是一条「单纯」又「无害」的人鱼,所以只能「失去兴趣,郁闷地离开」。
合理的行为公式已出。
连续拍水,陌生的人类就是不肯交出有趣的好东西。
脸颊鼓成包子的形状,姜意眠理所应当地赌气起来,一脑门扎进水里,绕着礁石左右游了两圈,决定离开。
她往月亮与浓雾密布的地方游去,身影迅速被雾气吞没,变得遥不可及。
想到人鱼有可能就这样离开,再也不会出现,季子白游刃有余的神态终于被打破。
“回来。”
他把药箱远远丢出去,可她连头都不肯回。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与疼痛一同攀上经脉,融入血液,使他的语气陡然阴冷,眼底铺满阴郁的执念。
“回来”
又一次话语被无视。
想也不想地,他径直跳入冰冷的大海,却忘了自己并不会游泳。
浪潮铺天盖地的淹过来,季子白好似触电,浑身麻痹。丝毫没有挣扎的余地,他僵硬地,直直地往下沉去,唇边依旧死死咬着一个名字姜、意、眠。
那是他的人鱼,他的洋娃娃,他的玩具。
不管什么东西,反正都是他的。
他的。
他的。
她是他的,他也是她的。
万物愚昧而无趣,只有他们是同类,痴妄地追求着别样的生机。他们本该像藤蔓、像树根一样不分你我地缠绕在一起。要不是
就像他原本在别的故事里接受过一系列的训练,理该轻松地潜入水中,无论天涯海角都能将她抓住。要不是
要不是什么
他试着去想,刹那间,时空发生了奇异的扭曲,周围一片漆黑。
你不能伤害她。
不要妄想独占她。
下个副本,一切水源都让你感到绝望,你将无法入水。
是谁的声音,一个人,无数人,四面八方混乱地交杂在一起,以寻常生物所无法承受的低频音疯狂重复取悦她。
取悦她。
取悦她。
取悦她。
取悦她。
取悦她。
取悦她,就是你们诞生的全部意义。
一些纷乱的景象闪过脑海,那道声音扎根在他的身体深处,思维深处,曾以无比冰冷又威严的语气向他灌输思想:一切都为她而生,你只不过是其中之一,傀儡之一,取悦她的工具之一。从此以后,你将学会服从命令,遵守我所制定的规则与剧情,否则,你永远都没有资格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拒绝了。
所以它、做了什么
究竟是什么
它,他们从他这里夺走什么
濒死的那一刻,某种模糊的、被压抑的意识蠢蠢欲动。
然而下一秒,人鱼出现在他的周围。
见到她的瞬间,你将心甘情愿地忘记过往,抛弃糟糕的自我,变得愚昧、虔诚,没有一丝伤害她的恶念。
指令生效了。
好像又没有。
他再次遗忘一切,但从未改变过令他们所有人都为之忌惮的,毁灭欲。
季子白落水了。
他不会游泳,头一回失去控制权,脸色灰白、双眼闭合,似乎已经在下沉的过程中死去。
一颗送上门来的心脏。
姜意眠想。
取走他的心脏,可以换取鱼姥姥拥有的信息。
但在那之前,她得确认季子白并非她的任务目标,并非最后一个旧人类。
否则用他去换新旧人类交替的真相,反而是弃本逐末,弄巧成拙。
怎么做才好
姜意眠不动声色地衡量着各种选项,冷不丁季子白睁开眼睛,一手握着注射器向她扎来。
狡猾的家伙,应该说不愧是连续作案的杀人犯吗
所幸水下是人鱼的主场,鱼尾狠狠一甩,打落注射器。
偷袭失败的季子白并未恼怒,反倒灿烂地笑起来,上下唇畔一张一合,听不清在说什么,不过勉强能辨认出口型。
你逃不掉的。
又是这句。
姜意眠不准备理睬,不料他一个字、一个字接着说道都,是,假,的。
你逃不掉的游戏
他提到游戏,姜意眠心跳加快,立刻将之拽出水面。
“你知道什么快说。”
用锋利的鳞片抵着他的喉咙,她的表情异常镇定,连质问起来都是冷静的,好看的。
这就对了。
这就是他喜欢的原因。
迷蒙的雨又悄然下了起来,季子白尽情地笑着。
一边剧烈的咳嗽,一边放声大笑,雨水从红胀的眼角划下,仿若扭曲的眼泪。
他又想用针扎她。
不知道藏了多少武器,抱着什么念头。明明姜意眠改变主意,决定保他性命打探消息,他却非要拖着她一起跌入深渊,一起去死。
这可真是
一个无法用常理解释的、随心所欲的,怪人。
她冷冷地推开他。
借着水的里,季子白的后背砰一声撞到礁石上,疼痛激发禁制。
在姜意眠看来,他的身体里仿佛住着三个人,三种性格。
一个清冷淡漠的天才,是他最好的伪装;
一个迷恋鲜血与死亡杀人凶手,他喜欢受到挑衅,乐此不疲地玩着残忍的游戏。
剩下怪异的、疯狂的、彻底失控的怪物,形同黏腻的沼泽,永不满足地摧毁他所看见的一切。
在一阵空白的表情、四肢微微的抽动后,季子白仿佛不记得他们上一秒的生死纠葛,快速切换到第二种模式,对她露出一个大大的、天真又甜蜜的笑容。
“明天再来这里。”他缓慢地眨一下眼睛,雨水溅落“我会为你准备你喜欢的食物。”
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寂寞青年,用尽一切来挽留他喜爱的人鱼。
季子白。
他生来拥有一张清隽干净的面庞,外形优渥,头脑过人,可谓从头到脚无可挑剔。
可谁能想到,最完美的皮囊堕落成最丑陋的杀人犯。
最令人羡艳的条件反倒催生最恶劣的魔鬼。
他经历过什么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
都与姜意眠无关。
她只知道,没关系,现在才是春天。
在冬天之前,她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可以跟他周旋。
无论对方是季子白,或陆尧,或游戏,绝对不会改变的一件事是
她要摆脱一切。
做最后的赢家。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了阿咚真帅,不短,牛哇
文里的季子白我是变态,我猖狂的大笑。
文外的真相我时常因为自己不够变态而担心无法塑造变态,被迫刷遍各种阴暗惊悚片。
害,谁能想到有一天,遵纪守法好习惯会成为我需要跨越的局限。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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