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在玩游戏, 你扮鬼。
人很多,鬼很少。鬼不能去有太阳的地方, 不能去有人的地方,必须找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做下标记,那里就会变成你的秘密根据地。
不要让人走进来,只有你的同伴可以走到根据地里来。你们在一起,一定是高兴的,自由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接着你们做越来越多的标记, 做标记的时候越来越熟练,方法越来越多, 于是你们的根据地也越来越多。到了最后,到处都是你们的地盘, 恭喜你,你赢了。
你是照不到阳光的、最出色的鬼。
从老师那里获得第一个游戏之后, 就有第二个, 第三个。
有的游戏看起来不错, 装扮有趣, 奖励颇丰。
有的游戏特别古怪,游戏中的老师不是老师,他有别的身份, 各种各样的身份。
当然,游戏经常伴随疼痛。
针扎般的疼痛, 被淹没般的窒息感。整件事最奇妙的一点在于, 久而久之你就不痛了,渐渐习惯了。因为疼就是爱的一部分,是老师的一部分, 是你们的一部分,更是你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感受疼,才能感受到被温柔以待的幸福。
老师经常这样说,一遍一遍,低沉蛊惑,像一只喋喋不休的海螺,神秘而烦人。
陈妙香渐渐又开始不以为然。
她还是继续弹钢琴,继续参加比赛,经常无精打采地站在领奖台上,打着哈欠接过奖杯。
她一点都不稀罕这种东西,但老师喜欢得要命。
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小心翼翼地将奖杯、奖状擦了又擦,将报纸上有关她的照片、文字剪下来,全部放在他的房间里,装到他的箱子里。就好像那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是他不计一切、孤注一掷赢来的东西。
不过他毕竟是个大人。
小孩子可以闭上眼睛,捂住耳朵,用谎言把自己骗过去,彻底忘记事实。大人是做不到的。他们就算闭上眼睛,捂住耳朵,真相依然会在他的血液里流淌,从他的毛孔里钻出来。
他躲不掉。
所以他继续生病,病起来仿佛一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锁起门来不容反抗。
没关系,什么都不用做,不用紧张,用不着害怕。过两天就好了。陈妙香知道关上的门会再打开,就像知道消失的老师重新归来,会向她道歉,拥抱她,赞美她,给她多一些关心和风头作为补偿。
这就是她慢慢不把老师放在眼里,却又没有彻底丢掉他的理由。
他们之间的关系大约持续半年,终于露出破绽。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女儿我付给你那么多钱,那么相信你老不死的东西还有脸说自己不知道”
她亲爱的、美丽的妈妈冲着阿姨大吼大叫,转头又抱住她,抱得那么紧,她能感觉到她的身体一直在发抖。多好呀,陈妙香想,这个时候的她可真像一个好妈妈。
爸爸不够好。他根本没有认真、仔细地看过她,直接把烟灰缸甩过阿姨的额头。
哎呀,流血啦。
她眨了眨眼睛。
阿姨扑通一声跪下来,老泪纵横。
“我、我老婆子对天发誓,从来没有打过香香啊我这一辈子活得清清水水、踏踏实实,半点便宜都不敢贪,打死我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求求你们不要赶我走,我家里还有两个儿子,不能丢这个活啊,丢了就是让我去死啊”
爸爸暴跳如雷“孙女我女儿跟你有屁的关系我直接送你去坐牢”
妈妈哽咽着说“报警吧。”
阿姨几乎要哭晕过去,跪着往前走了两步。可能发现大人的心太冷,她变了个对象,拉着小孩的衣角哀求“香香,香香啊,你给阿姨说个公道话吧到底是谁打你,谁欺负你,跟你爸爸妈妈说实话啊。”
好可怜哦。
一个没有钱、没有爱的人就是这样的,头发白,眼睛花。肥硕的身体让她看起来像过期爆满的果冻一样难看,眼泪流过错综复杂的皱纹,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显得更笨拙邋遢。
奇怪。大人也会这样吗
明明对她说过不要这么夸张,不要用这种语气说话。
可自己生气照样狠狠地尖叫,乱扔东西。
明明对她说过哪里痛啊我看不到啊,是你不听话才会变成这样的吧。
现在却着健健康康的身体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
是大人才这样吗还是全世界都这样呢
大家只看得到自己的痛,看不到别人的痛。所以你不应该希望别人能看到你的痛,永远不该。你必须自己坚强起来。哦,没错,大人们动不动就这样说你要坚强起来,你要懂事起来。说得好像他们有帮上什么忙,他们一出生就是大人,不是从小孩开始长大似的。
哎。陈妙香觉得自己一下领会太多道理,她离大人好近了。
好吧,大人是可以斗得过大人的,那就来吧
“你们不要再吵了,阿姨根本没有打我。”
迎着惊喜的目光、疑惑的目光,陈妙香站出来,以大人的口吻道“爸爸,妈妈,我就在你们的面前,淤青长在我的身上,为什么你们不问问我难道我是哑巴你们以为我是笨蛋吗没有办法说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什么事不对。虽然你们可能不记得了,但我现在上二年级,我经常考一百分,作文也是全班第一。
“你们不问我,那我告诉你们好了。阿姨打不了我,因为我不爱她,我知道她只是在这里工作,不是我的家人。她又那么老,我怎么可能乖乖站着让她打这个世界上唯一,不对,唯二打到我的人其实是你们,一直都是你们你们是我的爸爸妈妈,你们本来应该是世界上最关心我、最爱我的人,可是你们没有做到比起阿姨,我觉得警察叔叔更应该抓你们”
沟通。
谁说真诚的沟通可以变成一座桥梁,连接大家的心骗子。
他们应该说清楚,有的大人比小孩更脆弱,更骄傲。他不喜欢接受批评,尤其那个批评来自一个小孩子尽管她认为她快要长大了,他还是不肯承认,而且恼羞成怒,动手打人。
都怪他们,陈妙香挨了一个有史以来最疼的耳光,鼓着腮帮子夺门而出。
烦死了她受够了
可恶的大人们,别以为小孩子永远只是他们的玩具,他们放在柜子里的洋娃娃。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摆出来炫耀的时候就摆出来,嫌碍眼的时候就把她丢到地上,粗暴地塞进柜子。
她决定结束这一切。
她偷溜进音乐教师,用他们的秘密手机,一通电话喊来老师。
“我不要保守秘密了”
陈妙香趾高气昂地说。
从某个角度来说,她已经不是她了,她可没有过去那么没用,那么怕疼。然而稍微调整一下角度,你会发现她还是她,那个冲动易怒、骄傲任性、要求所有人围着她转的小女孩。
“我要把实话说出来而你,你必须去我家道歉因为本来应该下跪的人是你”
她顶着肿起来的脸,双手叉腰,没有发现自己站得离窗户很近。
轰隆,雷声震耳。
“够了,够了别想骗我”
她大叫“我是小孩,你是大人,小孩可以经常犯错误,大人却不可以我们都知道真正做错事情的人是你应该害怕警察叔叔的也是你就算我可以撒谎,我很会撒谎,怎么啦我才不要帮你撒谎反正我会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因为我已经不需要你了,知道吗”
她的爸爸妈妈回来了。
她敏锐觉察到,他们后悔了,他们同情可怜的女儿,以后不敢再把她独自丢在家里。
既然得到真正的家人,真正的爱,笨蛋才要继续跟巫婆纠缠。
“我以后都不弹钢琴了”
“不来音乐教室不来上课我要去别的学校”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要奖状和奖杯,就自己去参加比赛啊,自己练啊不要再偷我的东西了,你偷不走的也不要偷偷地羡慕我,嫉妒我,那很好笑因为你自己根本没有努力”
她肆无忌惮地使用伤人的话语,一字一句有如刀。眼看着他的眼睛一点一点睁大,一点一点失去光芒,痛快极了。
说完,她转身要走。
而后跌下窗台。
想起来了。
没错,全部想起来,一点点都没有拉下。
过往的记忆、怨念宛若养料,得到滋养的厉鬼,视野正在一点一点上升。
她的双腿在伸长,骨头不断发出咔咔的声音,皮肤被拉长,被绷紧,宛如一个被用力拉扯到极限的弹力袋;
她的五官在改变,多余的婴儿肉一块、一块掉到地上。清丽的眉眼褪去幼态的,饱满的唇瓣与凹陷的、裸露的脸颊肉形成完美映衬,变得既艳丽又恐怖,既天真又丑陋。
她的头发在流淌,像水一样源源不断,没过脚踝;她的指甲在延长,像干枯的树、野兽的爪。
象征纯洁、稚气的白色洋裙彻底腐烂。
鲜艳而破烂的红裙披挂在她的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腰肢,细长的胳膊。
哎呀,她长大啦
突然长成一个生机勃勃的大人,多好看啊。
对着窗户里的倒映,陈妙香左看右看,闭着牙齿嘻嘻、嘻嘻地笑。
“陈香香。”
亲眼目睹整个诡异的变化过程,无论是否幻觉,杨永名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和反胃。
不过心跳越激烈,他的头脑越镇定得反常。
“是香香吗真的是你吗”
他偏过脸,使自己借着月光,就好似他本身在散发一种梦幻的柔光。
“我好想你。”
他轻声说“这段日子你都去哪里了我一直在找你,你过得好不好”
听到了吗陈妙香小朋友。
我想你。
我在找你。
我还关心你。
永远喜欢你。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足够满足你了吗
如果有必要,杨永名可以说上更多。
因为他很清楚她想要什么,清楚她的暴戾与险恶,正如她清楚他的伪善与软弱。
“相信我,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也没有跟你讨厌的女人在一起。“
“那件事只是一个意外。”
他一边说,一边暗暗往后退。
瞎子才看不到,嘻嘻。
陈妙香心思一转,教室大门咣当巨响,自动落锁。
再转,放在钢琴下的凳子嗖一声飞出去,尖锐边角猛然撞上男人的膝。他踉跄摔倒,额角因疼痛暴起青筋,却被浓稠的头发死死缠缚手脚,一动都不能动弹。
多狼狈呀,嘻嘻。
没想到,嘻嘻,大家最喜欢的杨老师,嘻嘻,也会有这么一天,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她走到他的身旁去,从上到下地俯瞰她。
“香”
他一张嘴,黑乎乎的头发就往里面钻。
钻呀钻吧堵住他的喉咙往胃里钻捆住他的心脏往脑袋里钻然后从他的耳朵里流出来从他的眼眶、鼻孔里涌出来好玩嘻嘻嘻嘻嘻嘻。
陈妙香笑着笑着,又不笑了。
被抛弃的怨气如潮水般消退,她的眼睛泛起水光,突然把身体趴下去,像不长骨头的软体动物那样,贴着老师的腿慢慢往上爬,用双手环抱住他的腰。
她靠在他的身上,听着他的心跳。像一个大人、一个女人那样,声音甜甜地低语“香香真的好想你呀,老师。所以以后我们就一直、一直在一起吧。”
“我们要一起做全世界最高兴、最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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