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深问:“你们谁有意见?”
大家伙儿不约而同地摇头,摇头,再摇头。
意见当然是没有的。
不过这队里出了名不近人情、烦事儿的蒋队,不让任何人进他家门半步的蒋队,现在居然主动提出照顾受害者家属?
好奇、新鲜、打趣总是拦不住的嘛。
「听见没?都听见没?」
组里最没脸没皮踹不怕的,当数老五,怪模怪样地无声模仿:「我蒋深今天就要把这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领回家去,你们谁敢有意见?」
蒋深,年二八,退役特种兵,现为市刑侦大队第二分队队长。
生长于单亲家庭,但有钱、有房、有车,据说从没处过对象。
而姜同学。
年轻貌美,乖巧文静。
知根知底,纯良无害。
两厢对比,小六俩眼惊得溜圆:「这不能吧?眠眠还是个学生呢!」
老五:「满十八就行,你管他——,哎,这小姑娘满十八没?」
「高三,过了生日就满十八。」被称为,脸上永远一个色儿的老四也加入讨论。
「那没事了,成了!」老五嘻嘻地笑,两块肩膀骨头不住耸动,让人想装看不到,都难。
蒋深用小指头盖都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反手扔个烟头,擦着老五的手背飞过去。
后者哎呦一声,相当熟练地举手投降:“我错了,我认罪,我伏法,再也不敢了。”
蒋深:“小孩面前少胡说八道。”
“我也没——”
这不眼神行事么。人家压根看不着,您个糙老爷们,什么时候操起这份心了?
老五话到嘴边没胆子说出来,赶紧朝小六频频眨眼,张大嘴巴一个字一个字比划:「瞧见没?他、不、对、劲、儿!」
转头对蒋深挤眉弄眼:“蒋队,人家不小了,也不是你想领就能领的。这事儿,我看还得问问她自个儿愿不愿意,是不?”
狗嘴里吐象牙,油腔滑调的家伙好歹说了句人话。
蒋深直起身,三两步便走到姜意眠的面前。
他很高。
他的视线自上而下,是冷锐、俯瞰的。
因为没有视觉,反而能强烈地感觉到,这家伙,必定是那种历经丛林厮杀后生存下来、称了王的原始生物。浑身野性,桀骜凶狠。
姜意眠慢慢抬起眼睛。
视线仿佛被无数堵墙挡住,如此厚实,半点儿光都不肯透露。
她看不到这个世界,双眼如婴儿般澄澈,浅浅倒映着蒋深的脸,好像从来没有被肮脏、混乱的现实扰乱过分毫。
“你——”
蒋深开口,才说一个字,被手机铃声截断。
“谁电话响了?”
“不是我的。”
“咦。”
小六提着姜同学的书包,伸手一摸,“是眠眠的电话……医生?难道是治眼睛的医生?!眠眠你的眼睛有办法了?”
他激动得像个砸锅卖铁为心肝女儿凑医药费终于得到手术成功的好消息的年迈老父亲。
老四看不下去,面无表情抽他脑袋,“正常点,接了再说。”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摁下接听键,小心,慎重,且感动地将手机双手贴到姜意眠耳边。
小六努力也想贴上去,听听这医生要说什么。
但被老四硬扯了回来。
姜意眠得以自己拿手机,说了声:“你好。”
对面传来一声笑,犹如绒绒的羽毛,似有似无划过耳稍。
“是我。下班了。”
年轻、温柔的男声道:“你今晚也要过来住,对么?”
*
姜同学!
今年才满十八岁的姜同学,居然,夜宿在年轻男人家?!
而且不止一次??
别说小六,就连玩家姜意眠,都感到有些难以置信。
“什么叫也?这人怎么说话的,掐着喉咙故意招惹小女孩呢?什么玩意儿,他到底是谁?告诉我,我非扒他的皮了他的筋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正义的制裁!”
老父亲小六张牙舞爪发着火。老四:“……正常点。说不定是表哥。”
有理有据,有可能!
抱住这根救命稻草,小六拽着姜意眠追问:“是表哥么?堂哥?还是别的什么亲戚?他多大了,有没有对你做过奇奇怪怪的事情?”
姜意眠:“……”
完全答不上。
她装作惊慌的样子,迷迷糊糊,但认定对方是她认识很久的人,是个好人,她很信赖。
“那——”小六犹犹豫豫:“你真要去他那?”
姜意眠毫不犹豫地点头。
小六沮丧了。
蒋深沉默着。
老四认为对方在这时候联系姜意眠,嫌疑很重。
唯独老五脑袋瓜子歪着长,瞧瞧这个,望望那个,自觉已经料想到接下来的发展。那必定是:
小六忍痛割爱,送女上门。
老四老谋深算,暗中盯梢。
你问蒋老大?
哦,他惨遭拒绝,悲痛欲绝,需要花点时间治疗心伤。
男人也会受伤,老四连安慰的话都想好了,结果万万想不到,姜同学,一个不同凡响的女高中生,忽然伸手拉了拉蒋深的衣角,声音轻细地问:“你……能不能送我去?”
绝!
一个更比一个绝!
老五张口欲言,比不上蒋深一个垂眸,语气听不出喜怒地说了一个字——
“行。”
*
九点半,楼道里亮起暗淡的光。
姜意眠双手扶着楼梯把手,慢慢、慢慢地挪下楼梯。
四楼。
往下走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开门。打缝隙里探出一眼半脸,瞧着她这幅样儿,啧啧感叹:“老姜家里除了房,不晓得有没有别的东西留下来。以后的日子可——”
“小丫头真是命不好,本来就——”
“这孩子——”
句句感叹戛然而止,然后就是慌里慌张关上门。
姜意眠猜,这位蒋队长肯定比她想象中的长相更凶狠、更狰狞,才能不发一言,就轻轻松松吓退小老百姓们对评论时事,堪称经久不衰的热爱。
说到蒋深,他一直跟在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不说话,不催促,不掉队。
目光片刻没有离开过她,上下左右,详尽又沉默的打量着、停留着,无形散发出一股压迫力。
脚步声倒是很大。
大得有些刻意,仿佛是想让她记住,他就在身后,触手可及。
数十分钟后,姜意眠走出老旧楼房。
这之后就没有扶手了,她停下脚步,站在宽阔的一片地上,影子拖在地上,长长的,孤零零的。
蒋深看了两秒,搭上她的肩,“往前走。”
左拐,右拐,脚下有东西。
除去这类言简意赅、近乎命令的内容之外,两人一路无话。
挺好。
不必想着怎么回答问题、怎么撒谎蒙混过关,姜意眠专心致志在走路这件事情上,一步一步走得极为谨慎。
简直像个孩子,将将领会新技能,幼嫩的脸上净是认真。
走到小区门口附近,蒋深一眼瞧见灯下的那个男人。
黑皮鞋,呢大衣,里头还有件白衬衫。
整一人打扮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讲究得就差脸上写社会精英四个字。
再走近些看。
偏白的皮肤,文化人的长相。
双眼皮,淡薄唇。几个月不见,这人秀挺的鼻梁上还架起了一副看上去就很贵的细边眼镜……
——眼镜。
他骤然眯起眼,如同发现猎物的动物,面上不动声色,实际四肢绷实,尖爪探出,已成蓄势待发的战斗姿态。
“怎么是你?”
蒋深上前一步,横在男人与姜意眠之间。
是他先开的口。可那人一个歪头,双手撑着膝盖,拐卖犯似的朝他身后的小孩喊:“眠眠。”
然后才装作发现他的存在,笑着打招呼:“蒋队长,您怎么在这儿?”
装,接着装。
“这话该我问。”蒋深压低眉锋,“你不是在A市做医生,什么时候来了浪漫港这个小地方?”
对方答得天衣无缝:“都是体制内的工作,当然是哪里缺人,我就被调到哪里了。”
蒋深:“你认识这小孩?”
“当然。”
男人眉目含笑:“我是眠眠的医生,从半年前刘老医生退休后,都是我在负责她的心理疏导。关于这点,如果蒋队长不相信,大可以去县公安局查。”
“好了,我们该走了。”
他牵起姜意眠的一只手:“眠眠,和蒋队长说再见。”
姜意眠被拉得往前走了一步。
“回家,谁的家?你一个成年男人,医生,就算要心理疏导,有什么必要去那种私密的地方?”
猝不及防地,蒋深隔着衣物,扣住她另一只手腕。
姜意眠的重心又往后退了点儿。
右边男人微微皱眉,“蒋队长,就算是刑侦大队的队长,办案之外,应该没资格管我们的私事吧?”
“行,那就办案。”
左边,蒋深拿出审问犯人的气势,危险而冷峻:“昨晚九点到凌晨两点,你在哪里,干什么,有什么人证?”
“果然又出命案了……”
男人话里透出几分恍然。
蒋深嘴角一拉,似笑非笑:“不是早就习以为常了么?不管你在哪里,身边总是有命案发生。”
“可能,我就是这种体质吧。”
对方苦笑着,表明立场:“还以为蒋队长故意针对我,抱歉。不过您不用担心,眠眠经常住在我家,就在隔壁小区,您可以找人盯着我,我并不介意。”
蒋深又回了句什么。
两人拍皮球似的快速问答,姜意眠听了个完全。
要问这两人以前有什么纠葛、蒋队长为什么针对医生,或这位医生长什么样。
一切无从得知。
对她而言,只有一件事再明显不过,那就是,太像了。
无论声音,或者医生说话的力道、语气,甚至部分用词习惯,根本就和傅斯行一模一样。
和命案现场的那声‘走吧’一模一样。
他会是凶手吗?
假如他是凶手,这么急着支开蒋深,是不是想杀人灭口?
大脑滴溜溜转动起来,姜意眠低头、闭眼,酝酿数秒,而后啪嗒一声,眼泪落地。
一个同时失去双亲、从此无依无靠的女生抬起脸,露出一双绵羊一样的眼睛,无助地喊:“医生……”
“怎么了,眠眠?发生了什么事?
医生的注意力被拉回,声音轻柔得,如雪化在舌尖。
“我、我的爸爸妈妈……”
她哽咽着,好像说不下去了,可怜兮兮地啜泣老半天,才再次出声:“他们已经、不在了,昨天晚上、有人、杀了他们。”
“您就住在这附近,有没有……”
这样问,应该不会出错。
姜意眠装作满怀希望的样子,问:“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人?”
对方长长的嗯了一声,尾音稍稍上提。
“不要哭了,听话。”
他口吻心疼、又无奈地说:“对不起,我应该没办法提供有用的信息。因为昨天晚上,我一直在家里看电视剧。”
一个人?
蒋深刚想到:那就相当于没有人证,不在场证明不成立。
男人又接了一句:“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呢?眠眠。”
“昨晚我们是一起看的电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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