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之后,季在渊当晚就做了一场梦。
梦里,他再一次变成了大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将军,抱着马革裹尸的决心,在漫天的黄沙与血腥的肃杀气中,迎来了北疆大捷,他率部班师回朝。
天子看着接连拿下的边塞五城,龙心大悦,特赐他御前带刀,上朝点灯。
季在渊武功高强,夜能视物,虽然在战场上受了一点小伤,只能在京城疗养,但他还是对上朝路上特许提灯的恩赐无法理解。他只能自我安慰,三更天群臣都要抹黑等在宫外,自己在纱罩宫灯的晕染下会格外显眼。虽然哪怕是这份显眼,他都不知道要来干什么。
直至……孱弱的少年,一身亲王蟒袍,眼神懵懂,跌跌撞撞的闯入了他的世界。
从朝服的规格来看,年纪不大的少年怎么着也得郡王起步的那种皇亲国戚,皇子亲王也不是没有可能,他不该身旁连个太监宫女都没有。但是偏偏少年就是这般,没有前呼后拥,也没有仪仗万千,有的只是旁人都不屑开口的寒酸。
季在渊后来才从军师口中得知,少年便是传说中的四皇子闻或跃。明明是皇后所出的唯一嫡子,却从小养在宫外,十几岁了才终于开蒙,很是不得帝后喜欢。
军师告诫他说:“你可离他远点,谁沾谁倒霉,陛下极其不喜旁人与四殿下亲近。”
“这是为何?”季在渊不解。
军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任何一个试图对四皇子伸出援手的人,都被陛下敲打过——“外臣与皇子过从甚密,是何居心?”。
渐渐的,连四皇子自己都习惯了孑然一身,再不给别人招致祸患。
但大概是少年拥有的实在是太少,当他哪怕只是得到一点,他都会欣喜的犹如过年。一如季在渊借给的他那那一束灯光,只那么照着,少年就能笑的见牙不见眼,一脸满足,好像他已经得到了全世界。
大概是太孤独了,自那之后,季在渊每每都能在宫门口看见,小小的闻或跃踮着脚,对他翘首以盼。少年唇红齿白,簪星曳月,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总能比寻常要更加耀眼明亮那么几分,实在是很难忽略。
但是,当季在渊现身后,年少的皇子却又总要掩饰一番,低着头,不说话,仿佛他们真的只是就这么碰巧的又在宫门口相遇。
季在渊也很少会主动说话,他只是带着人,提着灯,走在前面,听少年亦步亦的跟上,像极了不谙世事的幼崽追着母亲,满心信任,寸步不离。狭长蜿蜒的宫道,留下了彼此沉默而又踏实的陪伴。这是一种无言的默契,一直到有了灯的未央门,两人才会分开。他去上朝,皇子转去学堂。
梦的最后,北疆烽火再起,蛮族死灰复燃,季在渊不顾旧伤重新披上甲胄,赶赴战场,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托人给四殿下送去一句“明日别再等我”的纸条,也不知道在他离开的那日,闻或跃在宫门口等了他多久。
闻或跃……
当然是没有等啊。
他虽然不受宠,却还是有些消息渠道的,知道季大将军当日开拔,又怎么会再站在冷风里?
不过,闻或跃还是得承认,他当上皇帝后,一意孤行要迎娶大将军的双生妹妹为后,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觉得皇后的兄长是个靠谱的好人。
当年的借灯之恩,几乎是闻或跃皇子时期唯一的快乐。
为了防火,闻或跃的老子启中宗真的做的有些过分,他不许大臣点灯,根本不管一片漆黑中路走的会有多么艰辛。闻或跃还有一点点夜盲,不知道在漆黑的夜里摔过多少跤,有一次甚至当场昏迷,虽然只有短短的几瞬他就又重新恢复了意识。但悲哀的是,他发现并没有任何一个人要来扶他。
后来,接连有老臣摔出了事,启中宗这才许了一二重臣可以上朝点灯。于是,大启的群臣就渐渐形成了独一无二的蹭灯文化,跟在特许点灯的大人身后,稍微看清一些前路。
闻或跃无法和大臣亲近,能够蹭到灯的概率也就很低。
一直到大将军的出现。
他可真是个好人啊。
梦醒之后,闻或跃仍觉得愉悦万分,仿佛只要看到大将军被灯镀上了一层光晕的背影,便可以持续给予他继续在黑暗中前行的力量。
闻或跃很是需要这份力量,因为……他才知道,所谓飞机,就是要飞到天上去的机器。
哪怕是到了现代,这样能与神仙比肩的法术,也实在是太过了!
闻或跃这个人,虽然从小爹不疼娘不爱的,但矫情的臭毛病却是有不少。好比他夜盲怕黑,也好比他一点也不想飞到天上!
一定会掉下去的吧,肯定会掉下去的啊,这么重的铁块到底要怎么飞到天上?!
但现代人好像对此都已经习以为常,他的本能告诉他,飞机是一种很常见的交通工具。现代人,真是恐怖如斯。
为了根本不存在的面子,闻或跃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已经想好了,一上去就假装犯困,这样才好解释当飞机起飞时自己紧闭双眼的行为。
私乘空姐为闭目养神的闻或跃送上了眼罩,真丝、蒸汽、降温,随君挑选。闻或跃哪个都不知道用处,只能根据本能选择了蒸汽眼罩。
但是在戴上之后……
这玩意为什么会突然自己发热?它是要谋杀我的眼睛吗?!
哪怕本能告诉他,这没什么可怕的,但闻或跃还是一下子就扯下了带着小苍梨香的眼罩,大口大口的喘起了气,对于上天的恐惧在刚刚的一片黑暗中被二次无限放大。但大概是闻或跃刚刚太过专注自己,让他没有来得及注意到,这一趟旅程并不是只有他和乘务人员,还有赶在最后一刻上机的季在渊。
“我和你哥有点交情,蹭个飞机,你不介意吧?”季在渊是这么说的。
闻或跃能说什么呢?哪怕他一点也不想让人看到他害怕怂逼的一面,但……一旦对上对方和大将军神似的面容,他就什么拒绝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就像是他当年每每对上皇后,总会不自觉的让步,因为他真的很难对自己的恩人说不,哪怕只是长相相似。
闻或跃本以为自己需要全程强颜欢笑,努力营业,但实际效果却是,他在和季在渊开始聊天之后,就再没有想过自己飞在天上这件事了。
只是大将军的脸,就拥有如此神奇的镇定效果,这也是闻或跃本人所没有想到的。
时间匆匆而过,转瞬即逝,当空姐来提醒时,闻或跃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平安落地了:“我们,就这么到了?”
“不,是我到了。”季在渊要在中途下机,飞机最浪费时间的便是起飞和降落,所以他刚刚才会问闻或跃是否介意加一个他,“不过你到雍畿也快了,以后有时间见。”
闻或跃眼巴巴的看着他的“安抚剂”下了飞机,几次想说,要不你先和我回雍畿,再折返回来吧。
这话实在是太不要脸,闻或跃最终也没能克服面子。
季在渊对几乎要贴在舷窗上的闻或跃挥了挥手,他舍不得我!真是太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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