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忙完中秋,忙完万寿节,紧接着就是过年。
而这些事,因乔贵君精力不济,大半都被迫交给了德君。德君逐渐握权,步步为营攻势汹汹,冯素不愿和他硬碰硬,有意退让,抱着孩子图清闲。
到年末,乔贵君算年账时,行事诸多不便,才反应过来,深知不能这样下去,于是强打起精神来,敲山震虎,以惩治宫中松懈倦怠之风,整训了六宫。
只不过哄闹后,乔贵君的身体就不行了,三位皇子都送到了教习所,朝凤宫闭门半个月,药味浓郁,久久不散。
年末朝政本就繁忙,加上南疆瓦兰部族动荡,匪徒洗劫村落,造成数百人伤亡,皇上脸上阴云不散,令乔贵君的亲族姐领兵南下治理。她自己更是下了朝就扎进朝凤宫,亲自喂药。
可惜乔贵君的这个远方姐姐实在不堪大用,因入冬封山,士兵又水土不服,刚入南疆就伤病过半,加之不熟悉地势地形,语言不通,十日不到,就被匪徒击溃,连她自己都被俘虏。
本是小小的部族冬掠,被这窝囊将军搅乱,逐渐成了威胁南疆州府的祸患。
更可气的是,南疆州府的官员因年关将近,不敢报忧,说是怕扰了皇帝过年不吉利,所以未能及时上报战况。
等南疆百姓的联名上书抵达京城时,乔贵君的那个亲族姐已被匪徒斩首,南疆州府所在的雪域城也被占领,极速膨胀的瓦兰匪徒甚至掳掠了州牧的后院亲眷,火烧州府,雪域城大火燃了三天,惨绝人寰。
皇帝震怒,一整天吃不下任何东西,连发数十道军令状,责令前川州整军入南疆,歼灭瓦兰部族。
也就是那晚,乔贵君气急攻心吐血,不得不灌下催产汤药,拼上一条命。
六宫全都到齐了,等在朝凤宫外。
皇上背着手,一圈圈打转,殿内乔贵君声弱,她着急。殿内乔贵君撕心裂肺痛呼,她也着急。
这个时候,唯有容持正敢上前,牵住皇帝的手,为她暖着冰凉的手。
皇上的额头抵在他肩膀上,低声说道:“不能有事,阿昀一定要好好的……”
容持正低声安慰着,皇帝牢牢抓着他的手,最后又松开,拍了拍他的手背,轻声说道:“注意身子,不必等着,你去休息吧。”
容持正摇头,“我陪着皇上。”
皇上搓了搓他的手指,说道:“仔细身子,别让朕再忧心。”
容持正离开时,贺玉看着他虚扶小腹的动作,若有所思。
但他还要等在朝凤宫,于是一整晚,贺玉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了,听见乔贵君惨痛的呼声,他只能咬着袖边,暗自落泪,瞬时,所有的怨恨不满,都无足轻重,在这种无法言说的痛呼声中,烟消云散。
从申时开始,一直到第二天凌晨,仍然没有进展。
皇上闭着眼睛,脸色凝重悲伤。
到现在还没决断,是她的原因。
太医已经跟她说过了,乔贵君凶多吉少,现在就看她能否狠下心,允他们灌一剂猛药,尽力保皇嗣了。
皇上撑着额头,长发尽散。
南疆战报也迟迟不来,她现在仿佛浮萍,没有了支撑和依靠。
“请陛下早做决断。”太医又求。
皇帝没有抬头,她伸出手,轻轻摆了一下。
太医会意,匆匆返回内殿。
将近卯时,终于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音很是洪亮。
皇帝一跃而起,高兴地拍了下桌子,“好!”
太医出来回话,语气尽量欢喜:“恭贺吾皇,是个皇女。”
皇帝仰头,抑制不住眉梢的喜意,感慨道:“这是朕登基后,第一个皇女……这都多久了!”
她回过头,眯眼看了门外侯着的君侍们,指了指冯素,“阿素,你有经验,来抱着她。朕去看看昀儿。”
冯素微一皱眉,又忙敛好神色,接过二皇女。
德君抬头看了眼,神色难辨。
太医又道:“请陛下入内殿与乔贵君一叙。”
皇帝收起了欢喜之色,蹙眉轻问:“乔贵君如何了?”
太医垂头。
皇帝愣了愣,“知道了。”
她心中已明白太医的意思。
走入内殿,她慢慢靠近那张血气浓郁的床榻,只觉得光线昏暗,到处都蒙了一层浅浅的灰,以前觉得喜庆的明红,现在也如褪色了般,死气沉沉。
乔贵君的近侍满面泪水,趴在他耳边说:“主子,皇上来了。”
乔贵君挣扎着慢慢睁开了眼,又缓缓抬起手,伸长了,想要牵着皇帝的手。
皇帝怔了许久,把手搭了上去。
他的手,还是温热的。
乔贵君气若游丝,小声嗫嚅着,说她的手好凉。
“我……听到了……是,女儿……”他的脸上缓缓有了笑意,“皇上,乔昀……终于为皇上……生下了皇女。”
皇帝闭了闭眼,不敢用力握他的手,也不敢看他,只是垂着头说:“阿昀……是朕对不住你。”
“是我……对不起……乔家没能、为皇上分忧……”
皇帝摇头,像是哄他,甜言蜜语,却是落着泪。
“昀儿,你是朕的帝君……朕的正君,本就该有你。”
“皇上,乔昀只恨福气不足,晚来一步,没能早日与皇上相见。”他看着皇帝的脸,想要伸手去摸她的脸,却再也没了力气,“逸姐姐……阿昀,喜欢你啊……”
皇帝闭上眼,泪水濡湿了睫毛,她拉着乔贵君的手,放在唇边摩挲着,痛声道:“乔儿,我对不住你……”
乔贵君已经没了生气儿,可仍然睁着眼,似有什么话要说。
他弥留着,拼尽了力气,想从皇帝口中得到一个保证。
他诞下了个皇女。
虽然自己就要逝去,可上天还不算残忍,给了他最后的希望。
“皇上……”
他拼尽力气,也只能说出这两个无比沉重的字。
他手心的温度渐渐冷却,可皇帝仍然没有开口。
乔昀不信,他大睁着眼,最后的表情万分急切,手紧紧抓住皇上,用最后的力气,紧抓着。
皇帝知道他想要什么,乔贵君想要的,是她立二皇女为储君的保证,可她有自己的思虑。
她表情多了分残忍的冷漠,抬起头,与乔贵君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故意的会错意。
她体贴又残忍,拍着乔贵君的手,开口说道:“昀儿,放心,朕会好好照顾咱们的孩子,你会好起来,朕要封你为帝君。”
乔昀合上了眼,一滴冷泪缓缓从眼角垂落,还未落在枕上,就已干涸。
他的手重重落下。
皇帝允他的帝君,不是他想要的帝君,他终究是什么都没求到,心存侥幸,欺骗着自己,终于在逝去前的刹那,他才绝望……一切都是空,他想要的,从来都没能从她身上得到。
皇上深吸口气,放开了他的手,起身,表情不忍也不舍。
乔贵君的近侍伏在地上大哭起来,殿外,二皇女也啼哭了起来。
皇上呆立了会儿,慢慢捂住脸,双肩颤抖。
她恨自己最后的残忍。
“昀儿,原谅我。”她心中只剩这一句话。
年关,战报雪花般送来,捷报众多,其中总提到一个名字,楼越,她作战骁勇,带领一队人马入山,在与瓦兰部的作战中,取了瓦兰部族族长的首级,可谓战功卓越。
皇上翻看着折子,脸色稍霁,又问礼部追封乔贵君为安和帝君的事宜。
乔贵君以帝君之礼下葬,除此之外,皇帝还特地给夜宫侍赐了乔姓,多加关照了两位宫侍。
二皇女,皇帝交由纯君抚养,起名泰。
开春后,瓦兰余孽被彻底拔除,皇上大喜,欲嘉奖将士,特命在此战中立下赫赫战功的楼越进宫听封。
宫里撤了丧幡,忙起了封赏之事。
另一方面,瑶华宫传喜,容持正已有孕三个多月。
贺玉这才确定,当时在朝凤宫,皇帝早已知晓容持正有孕一事。
他想,原来这才是真的在乎。
原来,帝王的喜欢,真的有区分。
回到汀芳斋,听到雪霁不指名的骂活该时,贺玉叹息一声,劝道:“雪霁,放下吧,说到底,他比余帝君可怜多了。”
乔昀这一生,仿佛只为赵逸而活,为她铺路登基,为她拼死生产,只因他该死的动了心,完完全全爱着那个女人。
可是,皇上心中,终究没有爱过他。
他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可无论知与不知,他都再也无法继续爱着她了。
值得吗?不值吗?
贺玉手里卷着书,倚在门前,呆呆道:“人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来这世上走一遭,什么也带不走,连爱恨都一起化了灰。
贺玉心想,往后的日子里,他谁也恨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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