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玉被父亲训斥了。
父亲一边递来手炉,一边斥他:“你可听过,归家不泣这条规矩?回家高高兴兴的事,你又是哭什么。”
贺玉蜷着腿,抱着双膝,把下巴搁在膝上,捏着手炉的包布边,吸了吸鼻子,委委屈屈。
“多大年纪了,还这般心性,也不知你这么多年,都是怎么侍候的。信中写得倒是沉稳成熟,我以为你长大了,中用了,原来还是这样,和十几岁时也没什么区别。”
“爹……”贺玉无奈叹息。
该走的过场都走了,他屏退了宫中的侍从,和父亲亲昵了会儿,这还不到半个时辰,父亲就腻他了,开始数落他的不细致之处。
仍是那些话,当初进王府前就听过,今日也还在反复嚼着,说给他听。
“我想见觅儿。”
“今日考试,你娘已经让人在国子监门外等着了,等她下了学就来。”父亲给他分了茶饼,仔细沏上,语气终于软了下来,“玉儿,你娘和我,都没办法帮衬你,你心里别怨我们,你娘总是说,让觅儿好好念书,将来也好帮你……”
“不必。”贺玉颓丧道,“家里一直平平安安的就好,皇上当初就是看中母亲在朝中不结党不营私,有时候帮了,反倒不好。”
贺玉的父亲手一顿,放下茶壶,摸了摸他的头,感慨道:“玉儿,这些年,也不是没长进。”
贺玉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拉着父亲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这才让一直不安的心,踏实了下来。
他想告诉父亲,这些年来,死了许多人,死了许多心,宫里那高墙,红红的,那么高大,不仅是牢笼,还是他们的墓碑。
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无声捧着父亲的手,想要铭记这温暖。
他从小就没对父亲撒过娇,父亲也从未抱过他。
他的父亲出身书香门第,祖母是颇受人尊敬的大学士,门生虽多,却不结交,不摆谱,只做学问,严谨且不近人情。
祖母古板,又因为他的父亲是家中独子,一方面,祖母教他读书,要他不落人后,要求严格,另一方面又不许他与女子争风头,要恪守男儿的规矩,将来做贤良之夫,不要辱没了她的脸面。
故而,贺玉的父亲性子别扭,高高端着贤良淑德的架子,又好强,又不甘。
他虽爱子,却从不让孩子与他过分亲近,因为这样不成体统,没大没小,容易养出个出格的男子,将来让亲家耻笑。
“哥!!”脚步声急迫逼近,贺觅一路跑着就回来了。
后面跟着告状的管家婆,气喘吁吁说小姐下了学,连轿子都不坐,硬生生是靠两条腿跑回来了。
贺觅的脸上挂着汗,逆着光,贺玉也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见她动作极快,抚着胸口顺了气,就热腾腾扑了过来,一头扎进贺玉的怀中,沉甸甸的,还带着一阵热汗味。
父亲怒拍桌道:“寻之!成何体统!”
贺玉哑然失笑,拍了拍妹妹的肩膀,推开她,笑道:“果然听到这句话了。”
耳熟的成何体统。
贺觅:“有什么!这是我哥,宫里来的都在前厅,母亲陪着,她们又看不见。”
贺玉抬头,仔细打量着他这个妹妹。
妹妹五官长开了,和小时候大不一样了,小时候圆圆的脸,胖乎乎的,眼睛也小,头发也黄软,倒是长大了,头发好了,乌黑发亮,脸也长了,下巴都尖了。
贺玉就说:“觅儿像父亲了。”
“女儿像爹天经地义嘛。”贺觅两眼一弯,摸着脑袋傻笑。自然,又被父亲训斥了,说她都入仕的人了,还做这些多余支棱的动作,不像话。
贺觅是个孝顺的好脾气,也不烦,笑眯眯说:“有什么,我出了家门,从不这样。”
贺玉问她:“春试如何?”
“不难。”贺觅说,“等过了春试,升了上舍,秋天就能去历事了。蒋学士说过了,要让我在礼部挑个司历事,要么是四译馆,要么就是义制司。”
贺玉笑呵呵道:“好啊……这些事定下,之后就是给你说亲事了。”
他问父亲:“觅儿可有相中的人?”
“她有个毛,毛都没!”父亲气到说了不雅之语,把贺玉都给惊到了。
贺觅脸红扑扑的,却也没扭捏,大大方方道:“没有呢,哥。这种事也不着急,立大志者不婚早……”
“前年就要给她说亲了,吏部验封司的那个王大人家中有个小儿,十三,有这么个意思,特地来与你母亲说了,你母亲就想,那男孩子十三了,又是嫡出的,再晚些,怕是要给别的女子定去,王大人家里简单,大家平时都知根知底的,那男孩子也不是个闹腾的,心里就有了这么个决定,回来同她商量了,哪知这个小混账说不妥,引经据典与你母亲在书房大吵了一番,又让我把人家的八字和画像都还了回去,真是丢人丢出了街!”
“……觅儿见过那男子?是不喜欢吗?”
“没啊。”贺觅理所当然道,“就是没见过嘛,所以才不同意的。婚姻大事,哪能这般草率。他才十三,他母亲就忙着给他找人家,我拿头发丝想,都知道他没什么过人的才学品貌。”
父亲卷了手旁的佛经抽她:“那画像和生辰八字都给了,你还说没见过!还才学品貌,有才学品貌的,能让你纳了去?!”
“那画能是人吗?总要活着,说几句话吧。”贺觅道,“我可是听说,王芬家的那儿子,字都不识几个,估计跟我推测的差不了多少。”
“你又胡说!如今京城的闺中公子,哪个还不读个《德行言经》,你竟说人家不识字,混账!”
“怕是连《德行言经》都读不下来。”贺觅冲贺玉眨了眨眼,撒娇道,“反正……哥哥肯定是理解我的。”
贺玉:“罢了,觅儿还小。历事入朝后,等宫里办赏花宴,相看相看各家公子也好。”
父亲哧道:“不得了,她要是相中个郡君,咱家小门小院的,能盛得下吗?”
贺觅惊讶:“爹,这您放心,我也不敢啊。”
掌灯时分,宋府来请,说已设了家宴,想请贺家一起。
“既是容君相请,那便叨扰了。”贺玉回了话,和父亲在后房准备。
父亲忧心忡忡问他:“容君好相处吗?”
“好相处。”贺玉柔柔一笑,“爹见了就知道,很聪明的人,但待人很好。”
“那便好,那便好。”父亲抓住他的手,喃喃道,“之前乔……我那段时间整宿整宿睡不着,怕你在宫里被人欺辱,怕你没个知心的朋友……”
“不会的。”贺玉安慰道,“只要家里好好的,我在哪都一样,皇上不是薄情人,父亲就放心吧。”
“玉儿……”父亲双眼湿润,忍着不流泪,淡淡道,“还是要尽心为皇上生个皇嗣啊。”
贺玉愣了愣,轻轻抽出了手。
父亲舌尖发苦,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工部侍郎在门口相迎,她家眷多,中间隔了道挡帘,快要坐满一长桌,帘半卷着,容君坐在最上首,从前门进去的女子们,只能看到他的衣裳,看不见脸。
贺玉和父亲从宋府后门进,坐在了帘子后,容君见贺玉来,笑着招了招手,“文持正,这里。”
贺玉按规矩见礼,落座,侧目,见容君身边坐着个少年,简直是容君的翻版,大大的眼睛,垂着眼角,正小心翼翼偷看他,可爱至极。
贺玉笑了起来:“容君的弟弟?”
“嗯,我的胞弟……清儿,过来见礼。”
那少年十四五岁的模样,刚刚长开些,脸上还未脱去天真和稚气,有板有眼给他行了礼,跪坐到容君身边。
而帘子的那一头,两家女主们已相互介绍起来,宋侍郎很是欣赏贺觅,还夸赞了贺觅的诗赋。
先是开席酒,作诗品鉴,抄录给容君他们看。
听到容君夸赞贺觅的才学,贺玉的父亲眉目之间皆是自豪。
“果真是好。”容君念了其中几句尤为出彩的,回头嘱咐宫人,说要把皇上赏赐的玉牌给贺觅。
容君的那个弟弟,呆呆举着点心,似乎还在回味这几句诗。
贺觅拿了头彩,自然是要来谢容君的。
她性格极好,说话时,也天然带笑音,在帘子那端谢赏,一抬头,来了阵和暖春风,那帘子飘坠落下,惊起满桌的人。
而在惊慌失措中,贺觅与宋廉的弟弟宋清,四目相对,各自红了脸。
宋清连忙垂头,抬袖避嫌,而贺觅也自觉垂眼,却从小腹涌上了一股热烈的诗意,满腹情诗,一股脑的憋在了她的舌尖上。
侍从又把帘子垂挂好,宋侍郎就道:“阿弥陀佛!!自家人,都是自家人!!”
贺玉的母亲:“自然,自然。”
容君喝了口压惊茶,歪过头,在贺玉耳边轻声说道:“我知道你也看出来了……玉哥,怎样,有戏否?”
贺玉笑容不消,开心道:“这谁知道,看天意,看缘分吧。”
容君打量着身边满脸羞红的弟弟,笑了出声。
“天意有了,啊呀……这可真好。”他说,“若是贺觅,我是万分愿意,将清儿托付给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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