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比勋贵人家,平头百姓难免为生计考量。不过天光乍破,渭桥之上已有劳作后的汗臭味飘散开来。
朝食铺子个挨着个,饼饵汤粥不一而全,三两个荚钱便能要上许多,顶上半日。汉子们三五成群,凑在一处说些荤话,似乎如此便能略解疲乏。
一贯如此,倒也成了寻常事。妇人舀汤的手不停,卷走桌上的荚钱,啐了口,回身凑到旁的书摊上去。
“柳夫子今日又来卖书啊,如今那事闹得大,你可小心着些才是。”
慕色从来便不是男人独有,一群莽汉子里混进个油头粉脸的后生哥,日日来桥头卖书,自然独得关照。
柳昭明嗳嗳应着声,捧出新写的话本来,盘腿在原地坐下,秉着些读书人的气节,虽行商贾事,却迟迟不肯叫卖。
倒是身旁聚着的妇人,替他随手招揽几个生意,不过渭桥上来往的大多是粗人,少有人来此处买上基本名不见经传的话本。一时无人,妇人拿着柳昭明打起趣来。
“柳夫子如今也有二十了吧,也该讨个媳妇了。喜欢哪样的,和婶子说道说道。”
柳昭明伸手赶了赶飞虫,随口答道:“倒也不必其他,能说到一处去便是了。劳婶子费心,这事强求不得。”
妇人们听他推辞,暧昧笑做一团:“柳夫子不强求,莫不是指着哪一日天上掉个媳妇下来。”
“...婶子莫拿我打趣了。”
柳昭明涨红着一张脸,他哪里就是那个意思,不过妇人嘴厉害,多说反倒被她们讨了便宜去。故而也只是不再搭话,埋头欲将被风翻乱的书册收整好。
堪堪伸出手去,那翻开的书册之上,不知何时有一只女儿家的手搭着,指节分明。这手微微一动,将册子从摊上拾起,柳昭明顺着她的动作望去,一时愣怔。
女子生得高挑,逆着晨光而立,满身上下闪着许多温柔,连带着身后背着的笨拙物什都显得可爱起来。大约是为了省事,只是拿不知何处裁下的布带子缚好,拖拖带带地搭在后背上。
柳昭明认出那是他新成的话本,讲得是早已作古的将军姜方尽平生,添了许多戏言在里头,这是上册。不过坊间撰写姜方尽的不少,或比他考究,或更添儿女情长,如他这般不上不下的,这些日子以来,只此一位女子肯驻足一览。
虽是戏做,到底也是心血。柳昭明大有高山流水之感,清清嗓子正要开口,倒被女子抢了先:“劳驾,敢问为何只写到云中城一战?”
柳昭明不知她如何做到一目十行,心下懊恼,抓起笔墨往褡裢里藏,大有弃书摊不顾的架势,绕到女子身侧,一揖到底,这才道:“姜将军自云中城一战成名,而后直捣突厥王庭,不破不还。如此英雄,当世少有,某思忖数日不知如何落笔,故而下卷还未成书,不敢拿来污人眼。女郎若有意,不妨往寒舍一览,也好做些指教。”
话音未落,周遭妇人又起了声音:“柳夫子这还是头回领女子归家吧。”
柳昭明脸上又红了几分,连带着双耳涨红。世风如此,男女孤身相处,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他打眼觑那女子,生怕她拿自己当登徒子看。
偏生那女子不甚在意,点点头应了:“烦请先生带路。”
渭桥在长安城外,往柳昭明寄身的闾里相去甚远,一走便是大半日去了。眼见日头高悬,柳昭明都有些受不住热,额上汗擦了一遍又一遍,喘着粗气还不忘说些闲话解闷:“某姓柳,女郎唤某昭明即可。不知女郎如何称呼。”
“秦稚。”
柳昭明嘴里嚼过这两个字,一时雀跃起来,不知轻重地伸手去解她背上物什。只听得啪一声,手背红了大片,火辣辣地疼铺展开来。柳昭明眼里淌出一两滴泪珠,不明所以道:“女郎误会了,某只是怕去路尚远,女郎背着它难行。”
“抱歉,此物我从不离身,一时情急。”秦稚收回手,“这些路算不得什么,先生领路便是。”
柳昭明讪讪收回手,耷着头专挑阴凉处领路。许是他太过莽撞,而后再问什么,秦稚也不再回答,只是含糊着混了过去。
两人穿街走巷,各家有认得的,探首同柳昭明打过招呼,复而好奇追问两句,何处来的女郎。这一路略有些耽搁,秦稚微微皱了皱眉,风里有饭食香气,早起只吃了两个饼饵的肚子,此时控制不住地发出些动静来。
声响传到柳昭明耳朵里,颇有些尴尬。他匆忙摆手,领着秦稚往家处走,不长教训,复又问起来:“女郎听着像是蜀中人?可是来长安投奔亲眷或是旧识?”
“是,我是蜀中人。”秦稚难得回了一句,对着后头的问题略一沉思,又道,“只是来长安游览,并无亲眷。”
柳昭明霎时定了心:“长安风光最盛,女郎不嫌弃,某愿为导。”
谁说这天上不会掉媳妇,如今可不是天赐了一个给他。柳昭明走在前头,三步一回头,这女子生得可爱,双眸乌黑,他有把握,那张圆脸最讨长辈欢心,是个厚德的。虽说不知根底,不过看着倒是正派,许是连年战事里失了双亲的可怜人。
尤其对他的心血之作如此看重,想来也是天赐因缘。柳昭明心里算盘打得响亮,脚下步子也轻快许多。
秦稚跟在后头,每一步走得踏实,目不斜视,却略去书生频频投来的目光。
不为其他,只是柳昭明的一句话,让她平白想起个人来。
不知道称不称得上一句旧识,若是按照两人头回听闻对方名号算起,也有十数年了。不过在秦稚的记忆里,那人常年板着一张脸,除了“嗯”和“哦”,便是个锯了嘴的葫芦,远没有面前这个书生话多。大概在他那里,两人只担得起“旧邻”,而非“旧识”。
记忆里对他的印象已然有些消退,秦稚模糊记得,他家里走了青云路,举家到长安城里做官了。
秦稚不打算去攀附些关系,拿着年少时的不知轻重去自讨苦吃,是典型的自作孽。漂泊两年,这些道理不必人教,她摸得一清二楚。
“女郎,到了。”柳昭明原本有些忧心,自家那屋舍遮风挡雨还成,不过上不得什么台面。他搓搓手,把人带到堂屋里头,拿那积了垢的壶倒茶,“女郎稍坐,某去将下卷取来。”
到底是七月里,一路行来难免口干舌燥。茶垢于秦稚而言,诚然算不上什么,她一口饮尽,尚觉不过瘾,兀自斟了两杯。
待口中火气稍稍退却,柳昭明也捧着书册从里头出来,视若珍宝地递给秦稚。
“姜将军旧事,版本繁杂,难以辨认真伪。某恐有辱将军,故而不敢尽听,抽丝剥茧,滤其假象...”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概因秦稚并未听他绵绵不绝地掉书袋。柳昭明摸了摸鼻子,止了话头,守在边上候着。
秦稚略略看了,指着一处,蹙眉道:“隆平十二年,姜将军坑杀俘虏数百人,为何在此处成了绞杀敌寇?”
“将军英勇善战,怎会坑杀手无寸铁的俘虏。那必然是敌寇肆意败坏将军声名,某既为读书人,自当为将军拨乱反正。”
秦稚摇头,坑杀俘虏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倒也不必废笔墨美化成这副模样。她阿爹说过,过错犯了便是犯了,死咬不认反而是对将军的侮辱。
眼前的书生义愤填膺,列了前后原由数条,只为了论证他所言非虚。
可见这书册是掺杂了多少个人情感在里头,秦稚合上书册,随手往小几上一摆,告辞两个字还未吐出口,便听得一声巨响。
砰——
柳昭明忽的住了嘴,扶正衣冠往门外走,不过三两步,便颤着两条腿,倒着退回到堂屋里。
颈上一把刀闪过寒芒,登时涌进来一群人模狗样的家伙,皆着月白服饰,除却领头那位捏着根矮棍把玩,余下的皆手持钢刀。
秦稚把手朝身后探去,微侧过身子,一时绷紧。
“去搜。”
一声令下,三间屋舍里填满了人,掀被砸柜,只差掘地三尺。柳昭明日子过得清贫,这一番变故几乎是毁了他全部。画卷文章成了满地废纸,他不敢去碰那些人,只是跪在心血中间不住求饶:“绣衣大人,草民不知何处得罪,请大人手下留情...”
恰在此时,有人承了褡裢上来,那人拎着倒了倒,尽数都是成块的墨块,落地碎了一地渣。
“圣上早有禁令,不得擅用松烟墨,寻常人家改用石墨。你这是何物?”那人俯下身来,捡起一枚还算完好的墨块,抵在柳昭明颊上,“还有,妄议绣衣使中人,谁给你的胆子?怎么,如今倒是知道求饶了。你们这群酸腐文人只会写些狗屁不通的文章,还真以为做出些什么针砭时弊的好事来了。得了,拘回去吧。”
柳昭明一时瘫软下来,被人托行着走了些距离,忽而猛地挣扎起来,冲着里头喊:“女郎快跑,不必管我!”
原本已然出了堂屋的人,闻言回首,正视端坐一侧的女子,恍如惊弓之鸟,右手还牢牢搭在身后。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想来关系不简单。
“一起带走。”
秦稚正欲拔刀,又听得那人说道:“绣衣使办案,如遇阻拦,当谋逆论处。”
这话一出,她的手登时便松了,倒也不必闹到如此地步。左右她没做过的事,即便闹得再大,终归还洗得清,若是沾染了谋逆的罪名,怕是还要惊扰阿爹亡灵。
那人嘴角勾了勾,很满意她的识相,摸了摸矮棍,大摇大摆领着人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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