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小说:绣衣 作者:阿凫
    诚然崔浔的记性不至于差到那个地步。

    面前觥筹交错,酒嗝声震天响,手边还有女子婉转攀附,身上布料少得,连崔浔都替她们打了个寒战。

    “崔直指怎么不喝,莫不是嫌这酒入不了口?”对面举盏的男人脚尖一踹,“去,换酒。”

    “杨车骑不必,浔只是来交付余下的银钱。”

    皆为同僚,崔浔还是保持了些应有的客气,只是不动声色地挪开,与莺莺燕燕隔出些距离。眼见女子又要扑上来,他手下用力,酒盏顺势飞出,正砸在女子手腕上,不至于伤着人,但能叫她吃痛。

    心里倒是懊恼:早知便不该赴杨子真的约。

    杨夫人有两位兄弟,长兄杨子嗟领兵戍守边关,胞弟杨子真留守长安,凡有动乱则出。崔浔酒后定下的那套宅院,正是杨子真所有。

    杨子真冷眼看着,一脚踹在那女子心窝处:“让崔直指厌烦,下去领罚。”

    府里养上几个歌舞伎,算不得什么出格的事,大多是贱籍,主人自可随意打骂,有时甚至要了命也是寻常。

    即便如此,崔浔照旧未动面前那盏酒:“杨车骑好意,崔某心领。不过还当钱货两讫,余下银钱悉数奉上。”

    面前摆着一匣子金元宝,虽说长安寸土寸金,不过面前这些钱倒也是足够了。杨子真手一顿,随手抛开酒盏,朗声笑道:“崔直指何必如此见外,同在圣上面前做事,一处宅子罢了,白送也是使得。”

    “不敢承赐。”崔浔拱手,“天色已晚,崔某不便久留,告辞。”

    岂料杨子真拿话绊住了他:“我这话还没说完,崔直指这般心急作甚。”他从凳上爬起来,袒胸露乳着走到崔浔边上,“我多嘴问上两句,崔直指忙着置办宅院,连日又时常往隐朝庵去,今日更是连乔三娘都送过去了,怕不是为了哪位姑子吧?佛祖跟前的人,水灵,难怪勾得崔直指妄动凡心。”

    一个你我皆懂的眼神飘来,着实有些令人作呕。崔浔自知他派人监视,连乔恹在族中行三都打听得清楚,想来是有些动作等着。

    崔浔倒也大方,左右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杨车骑慎言,只是崔某从前一位同乡,流落至此,才想着关照几分。”

    “同乡。”杨子真嘴里念了这两个字,若有所指,“难为崔直指要把人迁去,比邻而居,确然方便照顾。外面天大地大的,总比不得在家里好好养着,不过还是要当心些才好。崔直指看我那一屋子‘同乡’,倒是各个好吃懒做,还把望着我把她们送去哪户好人家享福呢。”

    赫然指的便是那一屋子莺莺燕燕,养着攀附权贵。

    崔浔脸色难看下来:“杨车骑若无吩咐,崔某便告辞了。”

    他一刻提了两回告辞,杨子真倒是不再打趣,拢了拢外衣:“吩咐不敢当,有些微小事想同崔直指行个方便。”

    “前几日崔直指的人带走一位姓董的经学博士,听闻言行无状。”他面上带些笑意,同崔浔攀附起来,“说来不巧,董博士夫人是内子手帕交,这些天内子搅扰得厉害,崔直指若是方便,可否高抬贵手。”

    说起经学博士,崔浔倒是记得,不过眼前发生的事。

    自恃才学,朝堂上下都被他做赋骂了个遍,崔浔都怀疑,他成日是否都用在做赋上头了。十日前,又成一阕,骂了太子一通。太子宽仁,没和他计较,这位博士一拳打在棉花上,自觉无趣。夜里出去吃酒,喝多了发阵脾气,把人家酒肆砸了,还把人伤着,这才被崔浔带走。

    崔浔双眼微眯了眯:“国有法度,并非崔某抬手便能有所易转。”

    杨子真闻言,又道:“董博士其人,言语耿直了些,为人倒是良善。苦主尚且不追究,崔直指何不睁眼闭眼,就此放过去。”

    “杨车骑今日的话,崔某只当没听见。”

    杨子真静默下来,只等崔浔走开两步,忽的出声:“崔直指听没听见,这话都已经说出口了。正如崔直指应不应承,旁人眼里看来,都是夜访杨某,抵足长谈许久。”

    难怪邀他过府,许久不放他走,端是一出离间计。杨氏一党与□□相争日久,总归还是差了些气候。购置宅院是个契机,让杨氏有机会接近崔浔,落在旁人眼里,明日怕是要传出“崔扬过往甚密”的闲话来。

    只是崔浔并不站队,笑道:“夜访杨车骑尚算实情,抵足长谈却不敢当。”

    “不晓得兰家与梅家如何想?”杨子真立在天井之中,举头望月,一副替他谋划的神情,“梅夫人与皇后娘娘一母同胞,梅元娘聘为太子良娣,如今诞育长孙。梅相姊妹嫁入兰氏,有个礼仪端方的好儿子,如今尚了永昌公主。亲缘之上再结亲,一家子密不可分,指缝里怕也漏不出什么来。崔直指费心巴力,也不知道能讨几分好处。”

    “纵与兰豫交好,不过替人做嫁衣,何劳急着拿董博士去换家臣之名?”

    崔浔回身,面不改色:“杨车骑,你我皆为天子家臣。”

    言尽于此,他也不愿多说。杨家今日此举,不过是借以分析利益,好让他亲近杨氏。所谓什么董博士,不过是拿来探他口风。

    崔浔一拱手,不再逗留,扬长而去。

    杨子真兀自驻足许久,唇角勾了勾,只一挥手,吩咐了人下去办事:“去,把备好的用上,别下死手,闹大了不好看。”

    外头天色暗沉,漆黑夜色里偶有两声猫叫,崔浔顺路朝隐朝庵去,着实有些懊恼。

    他不是贪杯之人,与话不投机的人对饮,最多三杯,便寻摸借口开溜。方才在杨子真府中,属实不自在,倒不如现下轻松。

    酒气被风一吹,消散个干净。崔浔记起兰豫说过,女儿家大多不喜欢满身酒气的莽汉子。是而他一路吹着风,直待身上闻不到出来了,才加快步子往前赶。

    离着隐朝庵尚还有一个拐角,崔浔理了理衣冠,正见院墙后头拐出来个人影,身后还背着把刀,可见是秦稚无疑。

    满肚子憋闷一时消散,崔浔想她们大约等急了,正欲上前,斜角不偏不倚杀出一柄弯刀来。

    腰身一弯,弯刀擦着面颊而过,自胸前略过,忽又转了方向。崔浔左脚一点,窄巷前后杀出十来个黑衣刀客来,黑布罩面,只露出一双双眼来,像极了夜里捕猎的凶兽。

    一个旋身,赤手破下几招,很是游刃有余。崔浔甚至抽出空来,朗声问道:“来者何人?”

    “有人买兄弟几个,要崔直指一条命。”

    话音未落,崔浔倒是捡了块石子掷过去,正中说话人眉心,截断他的话头。

    秦稚眼看着开打,不欲惹麻烦,抱着刀往墙根处缩了缩。

    从小到大一起跟阿爹学的功夫,崔浔虽说时常输她几招,拿来对付这几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秦稚对阿爹有信心,教出来的徒弟一个赛一个。

    正做壁上观,那刀客似察觉还有旁人,刀锋一转,朝她这里劈来。

    秦稚堪堪避过,弯刀擦过青丝,劈落一缕。她赶在拔刀前喊了一声:“饶命,我与这位大人并非一路。”

    “既然瞧见了,就不能放你去报官,路上也好做对鸳鸯。”

    打架靠的是拳脚,而非口舌,这人被石子砸了还不长教训,偏要多说上几句。

    铮然一声,他手中弯刀被震落,颈间落下一柄刀,正卡在豁的那个口子里,余下的刀客一时投鼠忌器,不敢动作。

    秦稚屈起手指,在错金刀上轻轻弹了弹,发出清脆的声响来,叹道:“说了不认得,何苦来动我。你们打你们的,我不过路过罢了。”

    刀客心知踢了铁板,待她放下金错刀,当真乖乖听话,朝着崔浔围拢过去。

    崔浔早在一边听得清楚,见她这般“见死不救”,倒也没什么多的反应,只是原先松开的拳头,复又握紧,摆好架势一战。

    弯刀横劈竖砍,交织出个网来,冲着崔浔头顶落下去,只怕想将人活生生剁成肉泥。

    秦稚硬着心走开两步,听闻身后一声惨叫,似有鲜血喷溅的声音,她反手握上了刀柄,忽的回了头。

    多管闲事总归没什么好下场,秦稚如此劝自己离去,奈何脚下步子却定定朝崔浔的方向去。

    他功夫差,万一出事,自己或许要被拿去顶罪。

    秦稚给自己找了这么个借口,刀一横,从人群之后杀到崔浔身边。

    地上躺了几个人,抱着胳膊□□不止。秦稚抬头看向崔浔,惯常穿得月白袍上沾了血迹,还有血珠顺着右手往下淌。

    “多事。”

    “怎么回头了?”

    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秦稚回头瞥了眼,又道:“她还在等你,都快睡过去了。”

    崔浔点点头,没来得及说话,那群刀客似有所约,几把弯刀架在一处,直奔秦稚而来。

    “当心!”

    崔浔闪身凑到秦稚面前,欲拿后背替她挡这一下。

    只是预料中的痛意未曾到来,反倒是传来刀兵相交的声音。秦稚早在他们奔来之时,便立好刀锋,自崔浔腰侧揽过,直直迎上那一击。巨大的冲击使得手臂一震,秦稚脚尖一稳,反推出去了那几人。

    力有不敌,那群人复又回到夜色里,四下散去。

    秦稚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与崔浔凑得极近,像极恋人相拥之姿,直到手上一阵酥麻,金错刀应声落地。

    崔浔如梦方醒,一连退开三步,心口跳动得厉害。

    “我...我带你去寻医师。”

    秦稚绕了绕手腕,觉不出什么大碍,摇头:“没事,一时脱力,很快就好了。”她拿左手拾起错金刀,双目盯着崔浔右手看,“你的手,不要紧么?”

    手上血痕早已凝固,崔浔把手摊了开来,让她看个清楚:“是他们的血,不是我的。”

    腕上无伤。

    秦稚确认过后,点点头,往隐朝庵的方向走。

    两人一前一后隔出几步路,一时无话,寻了隐朝庵偏门入内。崔浔身上血腥气中,留在院中等,秦稚则往禅房里走,只见乔恹伏在榻上,正是好眠。

    她伸手推了推人,半点反应也无,竟似睡死了过去一般。秦稚垂着头出来,如实相告:“她睡得正酣,我叫不醒,估摸着要天亮才会醒了。”

    崔浔点头:“让她在这里对付一夜,你也早些歇息,我明日一早来接她。”

    他说着,颇是避嫌地转身离去,手扶上院门的一瞬,忽又回过头来,正见秦稚呆坐在房外,垂头擦着那柄刀。

    到底还是没忍住,放下手走回秦稚面前:“怎么不进去?”

    秦稚在刀面上哈了一口气,头也没抬:“不困,晚些时候再说。”

    天知道她打了几个哈欠,偏生身边多个人,她睡不着,倒不如在外头坐一宿。

    崔浔也没走,在离她两三步的位置,寻了根廊柱靠着,有一下没一下地同她搭话,也算是替她寻些睡意。

    “我听人说,阿翁和你先后脚离开了蜀中,阿翁如今可还康健?”

    秦稚继续擦着她的刀:“阿爹去找阿娘了,不然这刀也不会落在我手里。”

    崔浔闻言,神情一暗。秦牧对他悉心教导,人不在了,多少有些失落。仰头望了会儿月,勉强定下心神,把心底那句话问了出来。

    “你夫家...”夫家两个字出口,心头颤了颤,“你夫家对你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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