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心有天地,方不为外物所欺。”女子由远及近,“先生若求闻达,学问一道上怕是还缺了些什么。”
来人行走间如弱柳扶风,嘴角微微扬起,是个极美的人,单见相师看直了眼便能应证一二。偏偏身边随侍者众,众星拱月般围着,其身份之贵不言而喻。
秦稚见她提点柳昭明,只当同自己无关,微微退让开一步,顺带将相师那直勾勾的眼神藏在身后。
她最厌恶这种人,仿若要将女子浑身上下看透,随手行了个方便罢了。
柳昭明有些局促,涨红着脸嗫嚅不敢说话。
那女子不甚在意,只是命人从相师手上取回银钱,复交到柳昭明手上。
再说那相师,被秦稚毁了兴致,又见好不容易到手的钱被人要了回去,脸上有些挂不住:“这位女郎说话有失偏颇。他测字,在下解字,总不能因为说得话不中听,就说什么蛊惑一类的话吧。看女郎家世非凡,莫非要做出什么仗势欺人的事来。若是如此,在下区区小民,不敢再有话说,这便撤了摊子。”
秦稚双手环抱胸前,静静听他掰扯歪理,也甚是好奇女子做何反应。
若一时翻脸,呼喝随侍动粗,反倒还真就落实了他的话。
只见女子止住身边的人,面不改色道:“羊桑止,三日前有人身有疾,同你求得一卦,你要其以朱砂化水吞服,一连三日。如今人腹痛不止,性命有碍。不巧得很,那人正是吾府上黄门。你害人性命,还敢如此言之凿凿。”
羊桑止脸色猛地一变,收拾的动作也快了许多,梗着脖子辩解:“胡说八道,什么黄门,没有这等事!”说话间已把吃饭家伙放回褡裢里,摆手要走。
那女子微微摇头,身边早有人上前拿人:“性命攸关,有什么话同大理寺去说,不必同吾多费这些口舌。”
羊桑止作势要逃,奈何早被团团围住,两柄刀往脖子上一架,两手不由自主举了起来,褡裢也随之落地。随侍压着人往大理寺去,顺带驱散瞧热闹的人群。
柳昭明本与秦稚做壁上观,在听闻此桩事后,颇有些后怕。那女子言之凿凿,说话间细节详备,不似羊桑止那般恼羞成怒,可见是事实。他拍拍自己胸口,若非这一遭,只怕方才也要被哄着服食什么朱砂一类的东西。
“多谢女郎指点。”他朝着女子一揖到底,诚心诚意谢她。
女子掩唇一笑:“不敢。”复又朝秦稚这里看过来,一眼从头看到尾,视线牢牢停在她背后那柄刀上,似认出了什么一般,直看得秦稚心里发毛。
不过也只片刻功夫,女子不再久留,朝着秦稚与柳昭明辞别,被人扶着往开走去。只走了两步,又驻足回过头,意味深长地望了秦稚一眼,露出个和善的笑来,这才扬长而去。
柳昭明将这些看在眼里,好奇问道:“女郎和那位认得?”
秦稚摇摇头,总不能满长安都是她的熟人。不过那女子的眼神着实有些奇怪,似乎并未见过她,却又认出她是谁。
尤其是在盯着她背后钢刀的时候,那种感觉最为强烈。
秦稚反手摸了摸刀,刀是阿爹留下的。难不成是阿爹认得的人,可这年纪也对不上,那女郎看着也只比她大上四五岁。在她有记忆开始,阿爹就没有离开过蜀中,去哪里认识这位女子。
“或许看我背着刀,这才多看了两眼吧。”
她没有多想下去,左右女子没有开口同她说话,想来也只是错认或是觉得眼熟罢了。
天色已有暗下来的模样,周遭摊贩都忙着收拾回家,秦稚也与柳昭明道别,约定明日再继续游街作画。
一路回到隐朝庵,方一入门,便被守着的姑子扑了正着,说是住持请她说话。
佛殿重地,不好携刀兵入内,秦稚在殿门外停下,双手合十拜了拜,这才与住持隔门说起话。
“师太,您找我?”
“着实不好劳烦女郎。”住持捻过手中佛珠,笑得慈眉善目,“不过今日香客众多,女郎笔迹俊秀,前几日誊抄的经文已尽数散去,还有几位未曾得一份。烦请女郎闲暇时再誊抄几份,也好做分发之用。”
秦稚点点头:“自然,我现下就去抄。”
住持见她转身就要走,抬手喊住了人,又交代两句:“劳烦女郎了,除去寻常楞严经,还需多誊一份妙法莲华经,杨车骑夫人点名要的。不过不急着,杨夫人定下十日后来取。”
秦稚不在意这份佛经最后送到谁手里,与住持定下日子,便往自己的禅房里走。
因着明日还要同柳昭明同游,恐没有时间誊抄,秦稚夜里忙活了许久,就着豆大的灯火勉强抄了几份,直到上下眼皮打架,这才回到榻上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她把手抄经文送到佛殿,又是一拜,这才往约定的地点去。
方出隐朝庵在的闾里,便听得人声鼎沸,人挨人不晓得在看什么。秦稚勉强从人群里挤出一条路,护着宝贝金错刀至一早约好的茶寮。
茶寮里头四下都是人,柳昭明凑在一张小桌前,冲着秦稚挥挥手。
秦稚挤了过去,皱着眉头问他:“这是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热闹?”
“这几日事多,忘了这档子大事。”柳昭明替她斟茶,“今日邯郸人入城。邯郸自古出美人,这都是来看热闹的。”
“喏,来了。”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声,秦稚起身垫脚,从人群缝隙里望过去。
先是铁链声沥沥作响,伴着些女人哭声,这便有人露了头。秦稚打眼一望,从城门口陆续走过来许多人,为首的竟是崔浔。
不过转念一想,崔浔既然做了绣衣直指,这些事自然该落到他头上。
只见崔浔手持节杖,冷着张脸自外而来,那副神情总让秦稚觉着他没睡好,正闹脾气。不过多的是女子吃他这般高冷,一时不自觉有些媚眼横飞,也不知是来看热闹,还是看这位直指大人。
在他身后的,便是邯郸人,手脚皆缚铁链,前后串成两列,一步一趋跟着,两边还有绣衣使一路严加看守。
而每有一位邯郸人露头,人群里便发出阵惊叹声。秦稚初时还不觉着什么,看到后头,竟也有些惊叹。粗布囚服都拦不住半分美貌,个顶个高挑秀美,一落泪,直哭得人心都乱了。
其中也不乏男子,各个面似傅粉,眉眼深邃。
“赵王拥兵自重,意图在邯郸自立,听说就是那个瞎了一只眼的秘密上报,这才免了一场祸事。”柳昭明跟着站在一边,指着走在崔浔身后的那一个,如是说道,“有人说他本是赵王府里的门客,那眼睛就是被赵王弄瞎的。也是可怜,如此大义,不知道能不能戴罪立功,免去责罚。”
秦稚闻言,越过崔浔朝那人看去。只见他低着头,右眼位置拿白布包着,有些微血丝渗出,很是引人感叹两声。偏生连自己都顾不全,还要时不时伸手去扶身边的女子。
“不晓得。”
其实她并不十分同情那人,只是觉得因果罢了。若是放在早几年,她或许会觉得这人精忠报国,大义凛然,甚至会不管不顾拉着人拜把子。
不过也只是从前罢了。
如今这些在秦稚眼里,除了自作自受,没有别的评价。
又看了两眼,她正觉得无趣,刚要别开头,却见崔浔的目光往这里投来,穿过人群,静静落在她身上。
而后嘴角一勾,唇畔漾开一个笑来。
秦稚觉得自己疯魔了,两人相隔数十步,其间又有人头攒动,她怎么就认定崔浔在看她。
定然是最近崔浔出现得频繁了些,才让她产生这等错觉。
是了,必然是错觉。
然而还未等她说服自己,又见崔浔嘴唇动了动,吐出两个音节来。
嘤嘤。
秦稚目力也极好,这点距离还难不倒她,故而崔浔虽然并未发出声音,“嘤嘤”两个字却如被人施了法,清楚传到她耳朵里。
连崔浔可能带的语气都一清二楚。
她必然是疯了。
“柳先生,我不想看了。”
秦稚匆匆忙忙别开头,几乎是逃跑一般带着柳昭明从人群里撤了出来,跑开老远一段距离,直到身后人声渐止,这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柳昭明是个文弱书生,哪里跟得上她跑这一段距离,几乎是滚落在地,撑着手问道:“女郎...女郎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秦稚抬手抚上心口,听着强而有力的跳动,一时有些茫然起来。剧烈奔跑后带来的泪水迷了眼,她抬手随意抹了一把:“没有,我没看到什么。”
唯独她自己一清二楚,崔浔看到了她,还以口语的方式喊了她的小字。秦稚讨厌这种形式,偏偏这种形式,将她刻意藏起来的心事,复又勾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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