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各自应了事,心事重重地从殿中步出,崔浔靠后一步,以示尊卑有别。
萧懋率先开了口:“季殊身后有人相助,并非崔直指一人之过,父皇气头上所言,直指切莫太过在意。”
“是。”崔浔拢袖,直待两人行至宫墙之下,远近无人之时,思忖了片刻还是忍不住提点一句,“殿下今日冒险了,所谓有所为而有所不为,臣有过,自然当受责罚。”
萧懋惯常是个温驯之人,听他颇有些不领情,也不甚在意,只是抿唇笑道:“少傅常有言,知其白而守其黑,凡事先求自我保全,只是孤承太子,本便该以万民为先。”
即使知晓今日所为,会招致帝王疑心,他也要为忠臣良将请命,这是萧懋做人的底线。
崔浔轻叹出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诚知萧懋执拗,心中自有决断,将来若是为帝,自然是为民请命的明君。只是如今尚在太子之位,前朝后宫有人盯着,如此脾性,怕是不妥。
宫墙之下有一道窄窄的阴影,崔浔低头瞥见正奋力寻求荫蔽的山蜗,渺小脆弱地不知能挨过几个冬春。他抬头望日,眼中被刺得有些难受,这才用极低的声音闷闷开口,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殿下,陛下是天子。”
言外之意,不过是想然萧懋认清些事。
只是萧懋头也不回,脊背挺得笔直:“于天下臣民而言,父皇是天子。可于孤与苕苕而言,父皇亦是父亲。”
此话一出,两人一时间无话,只是顺着长长的宫墙继续往外走。
约莫近了宫门,萧懋复又开口:“你此行随杨车骑出行,镇压流民,其间恐有隐情,凡事切莫一刀而断。多听多思,若有不妥,命人传书成渝,他自当将一切告知孤。”
他也算是绸缪得当,若是崔浔径直传书至东宫,勾结朝臣的罪名便会坐实。然传书兰豫,则可称之为私交。
崔浔点头称是,又与萧懋就着别事谈过几句,便匆匆告辞,离宫而去。
*
天子御令,寻常都是紧急之事,何况城外流民纠集已有数日,此事迫在眉睫。杨子真早早率人前往,留给崔浔的时候也不过半日。
崔浔把绣衣司里的事暂做安排,又往家中走了一趟,将事情删繁就简地同双亲说过一遍。好在崔侯爷与崔夫人这两年也早已习惯,颇是心疼地交代两句。
“浔儿,万事当心,棍棒不长眼,许多事抛开些。”
“明日就走啊,让厨子准备些你爱吃的,你母亲也好交代你几句。”
间或还有表妹乔恹扶着崔夫人,怯怯喊两声表哥,也不过是想让他留下用饭。
崔浔早已换下那身绣衣,节杖、虎符一应留在绣衣司保管,看着只是寻常公子哥。他手间捻着一朵辛夷花,笑吟吟地拒了:“父亲母亲,我还有些事要去办,这饭,等回来再吃吧。”
虽非远行,不过总归有些时候不能回来,不管人家想不想知道,他也得过去道个别,再送份礼过去,免得等他一回来,人又不见了。
崔夫人留不住他,只是说着养大的雀儿无甚良心之类的话,挥手让他去了。
崔浔这只雀儿只是笑笑,不多言,往外走开两步,却听身后追上来的乔恹喊了他一声。慢悠悠驻足转身,乔恹跑得鬓边步摇都有些乱了。
“浔表哥是不是要去找嘤嘤姐姐。”她伸手理理步摇,压低声音道,“恹恹不会告诉姨父姨母的,只是想托浔表哥给姐姐带句好,等...我再去找她玩。”
崔夫人奈何不得崔浔,便把乔恹的婚事放在心尖,这段时日拉着她四处相看,确实寻不出什么时间去找秦稚。
凡事涉及秦稚,崔浔情绪都会被调动许多,故而此刻他笑得开怀,毫不犹豫地应了这桩事。
小插曲一过,崔浔倒也顺利地出了崔府大门,径自往隐朝庵去。
庵门未闭,夫人女郎多有出入,崔浔熟门熟路地摸到侧边院门,在黎随背上拍了拍。
黎随如做贼般猫在门边,陡然被人拍了背,吓丢三魂。
“明月奴,你这是作甚。”
黎随闻声,方舒一口大气:“崔浔,你吓死我了!”稳了心神,他又拉着崔浔一同躲在树荫下,“这是尼姑庵,还是侧门,要是被人看见,还以为我想做什么龌龊的事,这要是让姑母知道,有我好看。你想见嘤嘤,也不能偷摸进姑子们的院子吧。”
崔浔白了他一眼,抬手在门上扣过两声,趁着里头来应门,这才抽空道:“嘤嘤是乳名,你一个外男,一口一个叫不合适。”
黎随翻个白眼,怎么,你就不是外男了?
院门很快被人从里头拉开,露出穿着长褂的秦稚,像极了带发修行的姑子。此时姑子们皆在殿中,只她一人留在院里。
秦稚望着崔浔递上来一朵辛夷花,旁边还凑着个黎随探头往里望,心中诧异万分。
“两位大人若是想上香,该从正门进,此处是偏门。”
崔浔往常来时,寻的借口都是替母亲拜佛,故而她自然而然地以为,崔浔今日也是来上香。
崔浔等她接过辛夷花,这才开口:“我今日不是来拜佛的,我有事情想同你说。”
秦稚倚在门上,与他们隔着门槛,下意识地一挑眉,大有洗耳恭听的意思。
“昨夜季殊潜逃,圣上命我出城镇压流民。”崔浔瞧着她挑眉,耳畔下意识红了红,伸手推了黎随一把,“此去不知耗费几日,你在城中需自己照顾好自己,若遇上难处,去永昌公主府或寻明月奴都可。”
秦稚眨眨眼,没有接话。
崔浔复又道:“你若是喜欢辛夷花,去我府里摘便是。”她素来爱辛夷花,从前便时常坐在墙上,偷摘他院里的辛夷花,鲜花配美人。
只是秦稚有些别的念头,辛夷花晒干制成香料,下在咕咚羹里再美味不过。蜀中人离不开咕咚羹,幼年时候常去偷摘崔家的辛夷花。没想到崔浔如此爱辛夷花,连在长安城都栽了一院。
难怪他每每来上香,都要带一篓辛夷花,爱花如此,秦稚颇有些后悔昔年偷摘如此多的花。
故而秦稚讪讪道:“崔直指的花,长在枝上才最好。”
崔浔只当她不好意思,也没勉强,伸手拽了一把黎随:“还有,明月奴最擅工笔,我不在的时候,让他跟着你画画,就当是弥补昨夜毁了你的画。”
秦稚抬眼在两人之间转了转,一个崔浔就够推不开的了,还来个黎随。她站直了身子,推拒道:“崔直指不必如此的。昨夜之事你我皆清楚,都是季殊抢了画,又拿画挟持,这些事和崔直指没有任何关系。自然,黎大人画技卓越,区区一幅图,便不必劳动了,还是让柳先生受累,再替我绘一幅即可。”
“毕竟我若不是那般莽撞,收刀再及时些,画也不至于如此。”崔浔双目灼灼,认真地把罪名往自己身上揽,“即使没有十成十的罪过,也有大半归咎于我身。嘤嘤大度,不代表我便能泰然,当做无事发生。”
他们两个有来有往,来回推脱几次,终是让黎随瞧不下去,把崔浔往边上一推:“你们两个,来来去去说的什么乱七八糟,半个有用的字也没有。嘤...秦稚,我左右已经应承了这事,管不了你如何,明日开始,我一早便来此处等你。”
笑话,崔浔答应画成之时,便告诉他与秦稚的过往。这么大的热闹他岂能白白放过,别说画一张,哪怕画上十余张,都不在话下。
如此流氓的做派,显然让秦稚一愣,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辩驳。
然而流氓做派,远不止这些。黎随丢了话,也不等余下两人再说什么,扯起崔浔便大步往外走,毕竟未曾听见拒绝,在他心里也就等同于对方没有拒绝。
崔浔被带着走开几步,方才从震惊里回神,想要回头再说几句。
“你闭嘴吧,来来去去说不到点子上。”黎随上下打量了一顿,松开手环抱胸前,恨铁不成钢,“追女儿家,别端着你那副什么君子模样了,必要时候,不要脸一些,比什么都管用。”
崔浔愕然,黎随满口情爱,好似情场浪子,分明前几日还是个见着女子甚是内敛的人:“你又晓得什么了?”
“兰豫从前还未与表姐成婚时说过,该不要脸时便不要脸,脸能值得几个钱。”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