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浔把自己的手摊平,虎口也有厚茧,唯独没有纵横的刀痕。
授业于秦牧,学的就是细致入微的观察本事,秦稚知道是自己手上的疤没有逃过去。她下意识地想把手往袖中藏,奈何此刻身上穿着的是一件方便动作的窄袖,又能藏到哪里去。
“总有不小心的时候,算不得什么大事。”即使如今两人被迫成为同一阵线上的人,秦稚也没打算说起过往,不值一提,也不应该在崔浔面前提起,“吃鸽子吧。”
手里的鸽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崔浔听她的话,低头在脊背上咬了一口,心里也明白这是秦稚不想提及的事。他顺着夸了烤鸽子的手艺,说起一句笑话:“肉质肥美,不得不让人怀疑你是为着这两只鸽子才束手就擒的。”
方才杨子真派人过来,崔浔乖乖跟着回去,甚至连秦稚都二话不说,不拔刀不动手,默然跟着崔浔同往。也许正是因为他们太过顺从,才让杨子真连秦稚的武器都没有剿走。
秦稚觉着他甚是能苦中作乐,倒也跟着道:“确实,多关我两日,这些鸽子我一只都不给他们留下。”
“其实你可以走,没必要跟我一起过来受罪。”
秦稚摊手:“我出城的时候没带文牒,还是永昌公主帮的忙。我一个人回也回不去,也传不到口信,谁知道杨将军不放人呢。”
“渭桥上的人大多认得你,托人去公主府传个口信,倒也不至于让你流落街头。”崔浔眨眨眼,遗憾道,“不过现在来不及了。”
说是遗憾,嘴角却呈现出个微不可查的弧度来,两汪酒窝若隐若现。秦稚斜他一眼,也笑起来:“是啊,现在来不及了,飞不出去咯,说不定什么时候还变成别人的盘中餐了。”她把手中的烤鸽子微微举了举,不知是装得还是发自真心,悠悠长叹一口气。
崔浔被她逗着,心情渐渐放松下来,饥饿席卷上来,又咬了几口肉,才把两根只剩骨架的木棍往边上一摆,餍足地原地躺下。举目皆是星光,明日大约又是一个晴好的天气,崔浔收回目光,落在秦稚的背上,良久没有出声。
玩笑归玩笑,受制于人却也是事实。杨子真防得死,半点口信都传不出去,只怕要眼睁睁看着他坑杀流民。
“看见北斗星了吗?”秦稚双手抱膝,抬头观星,然而很久没有得到回音,久到她甚至以为崔浔睡过去了,回头一看,正对上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崔直指自己都无法脱困,何必想太多。”
多年前的默契依旧存在,什么事能牵动崔浔的心,秦稚一清二楚,日积月累的东西不是她刻意模糊就不存在的。譬如眼下,崔浔眼皮耷拉,她就知道坑杀流民的事让他犯愁。
“说不准明日会有转机呢。”
其实她原本想说的话不是这一句,而是“善良有什么用呢”,只是转念一想,还是把这句话压了回去,换上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宽慰。
崔浔嗯了一声,似乎这句不甚走心的话给了他一个盼头。他把手枕在颈下,支起一条腿,慢慢悠悠唱起一支小调。
秦稚听出来了,是他们幼年胡闹编纂的一支小调,轻轻柔柔地顺着夜风散去。
*
两个人谁都没有睡着,在土堆上闲坐一夜。
杨子真派来的人见到他们如两尊盘腿坐着的佛像,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杨将军下令提人,两位走吧。”
两柄本该杀敌的刀此刻架在脖上,推着他们往既定的位置去。
不过百步路的距离,便至一处草草堆成的高台,其上绑着的皆是那些被生擒的流民,只等杨子真一声令下,便要被推入坑中掩埋。
被绑着的人大多战战,死亡对于他们这些上过战场的人而言,并不十分恐怖,为国战死还能得一个名声。可如今死在国人手中,还是以如此残忍的方式,又有几个能面不改色。
杨子真站在不远处,右手按在刀上,见崔浔与秦稚到场,挥一挥手,身边便有人擂鼓,三声鼓响后,他才朗声道:“犯上作乱者,其罪当诛。为儆效尤,就地活埋,以肃不敬之风。”
声音落下,几个年纪小些的流民被刀驱赶跳入坑中,一时尘土飞扬。
“杨子真!”
崔浔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被人反手制住,两柄刀一左一右架着他,被迫低头。
哪有什么转机,只不过是让他亲眼目睹这场屠戮。
杨子真冷笑一声:“崔直指,你可看好了,这些都是谋逆之人,每一个都包藏祸心。崔直指看不过眼,是想跟他们一起?”
崔浔长眉一横,急声道:“杨将军,杨夫人受宠,如今朝中自然有人忌惮杨家。今日之事难保不会走漏风声,日后若有心人借此追究,反倒有害杨夫人声誉,请杨将军三思!”
杨家两兄弟因杨夫人得势,对这位姐妹很是关心爱护,事事皆为她考量。崔浔想制止这件事发生,只能搬出杨浮月来。
“停。”杨子真果然下令停手,不急不慢地走到崔浔面前,“你想做什么本将一清二楚,还算聪明,知道拿姐姐来压本将。不过此处僻静,无人来往,军中皆是本将之人,你以为谁会走漏风声?”
他忽的一扭头,停在秦稚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抬起秦稚的下巴:“哦,除了你和这丫头,不过有什么用呢?崔浔里通外贼,被本将亲手诛杀,崔大人觉得此计如何?动手吧。”
杨子真根本没有准备留下活口,让崔浔活着回城,于他而言自然是多了一份不安,倒不如来个死无对证。反正流民喊打喊杀地,死上个把人算不上什么。至于为何不现在动手杀了他,大概是出于某种心理,留着猎物好好把玩一番,等玩够了,没兴趣了再一刀斩去。
仿佛让那头停手,只是为了不让自己错过活埋的好戏。话音刚落,推人入坑的声音复又接二连三响起,杨子真回身背对他们两个:“把他们的头抬高。”
很快有人动手,秦稚和崔浔被迫观看这场惨无人道的杀戮。不过短短一瞬,变故便发生了。几个年纪大的,大约是不甘心此种死法,在即将跳下高台的一瞬间,回身撞上兵士手中的刀刃,选择一种还算壮烈的死法。
有人开了头,接下去的人也被鼓舞着,接连效仿,纷纷回身撞上刀刃。高台之上,一时间被血染红。
“可惜了。”杨子真只如是叹息一句,便要吩咐人收场。
按着崔浔头的人松手,一时松懈给了崔浔机会。他反手从制约他的人手里挣脱出来,电光火石间拍上旁边人的手腕,空手夺下一柄刀。
一个漂亮的回身,在空中挽出一个刀花,顺势落在杨子真肩上。
“崔直指功夫果然俊俏。”杨子真指腹按过刀柄,这么快的刀,自己对上也没有多少胜算,“不过军营之中,以下犯上,又添重罪一条。”
崔浔厉声道:“放开她。”
“放手。”
那些人听命于杨子真,放开擒着秦稚的手。秦稚揉了揉手腕,走到崔浔身侧,劈空又夺了一把刀,按照先前那些人的样子,架在杨子真另一侧。
反正都已经被按头打成崔浔一派的人,倒不如把杨子真牢牢控在手心,还有活路。
崔浔长身玉立,只是头冠在打斗中有些歪斜,散下几缕发丝,只他浑然不觉。
“崔直指好刀法。”秦稚还在边上不知疲倦地拍马屁。
崔浔无奈地瞧了她一眼,又把刀逼近三分:“为保性命,只能出此下策了。杨将军左右都安了无数条罪名在崔浔身上,倒也不差再多一条,到时在圣上面前崔浔自然会认罪,不过如今要委屈杨将军了。”
杨子真站得笔直,道:“崔将军何来把握,能活着回到长安。既然能将本将与崔直指处境对调,安知下一刻不会再生变故。”
崔浔没有理会他,只是对秦稚道:“嘤嘤,回去。”不止为保全秦稚性命,也需要她去做传信的人。只要秦稚能顺利把这件事告知永昌公主,或许还有转机。
他抬眼瞥向高台之上余下的几个活人,至少还能保全这几个人的命。
“崔直指就不怕本将追杀这丫头?”
崔浔低头笑道:“杨将军的人不是刺杀过我与她么?难道那些人没告诉大人,嘤嘤的本事尚在崔浔之上。何况崔浔手中拿捏着杨将军的性命,除非那些人罔顾将军。”
杨子真突然朗声笑起来,对着众人道:“崔直指既如此说了,便传本将令,凡此营中,不得放走一人。崔直指捏着本将性命,本将自然也要拉个护身符。”
两边一时僵持下来,谁也不肯退让半步,不过只好在一处,高台上的人暂时保住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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