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年前，小城最大酒店的宴会厅里，亲朋邻里齐来祝贺颜家兄妹满月。
颜旸、颜汐是同卵双胎，一龙一凤。
大家都说颜家好福气，一生便是这般龙凤呈祥的好兆头。
颜汐长大些才知道什么同卵双胞胎是什么意思，才明白原来她和颜旸原本就是一个整体。
宴会结束后的合照，颜旸与颜汐分别被妈妈、爸爸抱在怀里，但他们却仍像还未出生时那般紧密相对，父母脸上的喜色与周围的热闹似乎都与他们无关，小小的娃娃各自在父母的怀抱中遥望着彼此。
颜汐一直以为她和颜旸永远都不会分开，他们就是彼此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连父母都不能比拟。
直到八岁那年，父母离婚。
母亲带走了颜旸，颜汐则和父亲留在了小城。
心电感应是双胞胎之间常见的关键词，尤其是同卵双胞胎。
即便分隔两地，颜旸却还是常常能感觉到妹妹在千里之外的悲伤与想念。
颜旸偷偷给她打电话，听见颜汐在电话里哭着问他‘哥，你什么时候才回来？’颜旸便偷偷买了车票，一个人跟着人群混上了长途大巴，坐了整整20个小时的车，摇摇晃晃地回到了颜汐的城市。
可车下迎接他的不是颜汐，而是父亲的责骂与警察叔叔的批评教育。
那时的颜旸才十岁。
父亲的怒不可遏与母亲的泪水涟漪都不能让他改变想和颜汐生活在一起的内心。
可那时的他们都还小，父母的决定像不能扭转的时间，除了接受，他们别无选择。
颜汐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那时候她能和颜旸一样勇敢，能和他牵着手一起对抗父母，是不是让他们为之妥协的几率就会大一些，再大一些。
上了初中以后，颜旸寄宿在学校。为了不让颜汐觉得孤独，颜旸每个月都坚持回小城一趟。
怕母亲经济上负担太重不允许他这么做，颜旸拿出了自己所有的压岁钱，每天的生活费也被压缩到最低，但攒下来的钱也只够负担他回来的长途汽车费用。
学校一个月会集中休假三天，这短短的七十二个小时，颜旸却要占用其中四十个小时在路上来回，只为了看他妹妹一眼。哪怕只和她在一起待一个下午，他都会觉得满足。
颜汐后来总是会想，她从小就是被宠坏的那一个，所以她从来不知道如何体贴颜旸的辛苦，哪怕明知道他是为了自己才会如此颠簸奔波，她也仍会因为他偶尔迟到了几分钟而板着脸一句话都不和他说。
而颜旸永远都是哄着她的那一个。
后来颜汐上了初三，在某个约好要见面的周末，周三时，她却突然打电话让颜旸这周别来了。
她在电话里支支吾吾，理由说的不清不楚。
颜旸先假装信了她的东扯西拉，安抚了她的情绪。两天后，他还是坐上了前往小城的汽车。
双胞胎之间的心电感应有多强大，便是颜旸在还没接到颜汐电话的时候就已经失眠了两个晚上。
他心神不宁，总觉得颜汐出了什么事情，身体不知何处隐隐作痛，像是不知何时发生的磕碰。可颜汐一直在电话里说她没事。
颜旸放心不下，他一定要亲眼看见她平安无事。
但事实是，颜汐果然没去上学。
与她交好的同学说，班主任今晚要去家访，因为颜汐的父亲不知何时开始酗酒，一旦喝醉就会拿颜汐出气，他们经常看见颜汐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颜旸以最快地速度回了家。
父亲不在，鼻青脸肿的颜汐正在厨房里煮粥。
看见颜旸，颜汐打翻了锅盖，尖叫着捂住了自己的脸。
在兄妹俩四目相对的那个时刻，他们确定彼此都感受到了对方随着心跳蔓延的痛楚。
颜旸彼时不过十四五岁，少年初长成的身体与成年男子尚不能相抗，但他仍把那个他叫了许多年父亲的男人摁在地上，警告他绝对不许再碰颜汐一根手指。他说他马上就会搬回来，今后颜汐将由他来照顾。
男子汉说到做到，他果然和颜汐上了同一所高中，尽管不在同一个班级，但他每天都接颜汐上学，送她回家。
母亲在离颜汐父女不远处租了一套小房子，颜汐周末会住过去，在母亲怀里撒娇，吃颜旸准备好的可口饭菜。
高中三年，是颜汐过去人生里最最快乐的三年。
……
过往如电影放映一般，一幕幕在脑海里呈现，颜旸的脸，他的表情，每一帧都清晰可见。
就仿佛他还在颜汐身边一样。
她好想他。
-
飞往小城的最后一班飞机已经没有了，相逍买了去临城的机票，又提前在机场租了车。
飞行途中，相逍看着颜汐在梦里微笑着流泪，短暂的错愕之后，他的眉头皱得很紧。
颜汐是在去往小城的高速上醒来的。
嗓子里像是咽了一把沙子，细碎的干痛让她十分不适。
安全带勒得她难以呼吸，颜汐模糊睁眼，看见了窗外荒芜黑暗的夜景，她猛然一惊。
颜汐迅速转头。她分明记得晕过去之前，看见了颜旸正朝她奔来。“颜旸！”
极度兴奋欢喜的视线却在触及身旁的相逍时立刻变成了警惕与意外，“……怎么是你？”
相逍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毛病，追着她到了机场，又巴巴地把她往小城送，还要忍受她此时落差如此巨大的语气。
她分明就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是啊，怎么是我啊。”他哼哼两声，“虽然你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非常没有礼貌，但好在我很大方，不会跟你计较。为了控制自己有可能会把你从这里丢下去的冲动，你这句话我就当成是在感谢我慷慨解囊送你回家乡吧。”
相逍说了一大串，颜汐只听懂了最后几个字。
她趴在车窗上，除了路边涂了反光涂料的防护栏，高速两边全是黑乎乎的看不清的景象。
“这是哪？”她问。
相逍看了下导航上的显示，说：“刚到关堂，下一个出口就进小城了。”
关堂是小城周边的小镇。既然到了关堂，那离小城就不远了。
一想到即将回到小城，颜汐突然平静了下来。
相逍以为她至少会问一下他怎么会知道她在机场，又怎么会想送她过来，但颜汐一个字也没有提起。
她不提，相逍也不会上赶着跟她说自己一路跟着她到机场的事。
她望着窗外，呼吸很静，像是假人娃娃。
相逍不时偏头看她，她左脸的红肿仍然明显。
夏宁简简直就是疯了，手上不知轻重，水晶指甲甚至在颜汐的耳后刮出了一道细小的血痕。
相逍皱眉。
他不喜欢欠别人的。
但他好像一直欠着颜汐。
一路上都很安静，安静到相逍为了防止自己睡着，不得不打开车载电台。
电台里播放着老歌，没什么意思，甚至更加催眠。他正欲关掉，颜汐却阻止了他。
“别关。”
她声音很轻，带着些哑。
相逍看了她一眼，伸向开关的手将音量调大了些。
颜汐这时回头，望着他，说了声：“谢谢。”
这是她在车上和相逍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相逍：“不客气。”
小城离A城很远，直达航班需要接近三个小时。他们落地临城然后开车，一路上已经耗费了六个多小时。
天都快亮了。
大约五十分钟后，他们终于驶离了高速，准备进城。
排队进入收费站时，相逍把车速降得很慢。
颜汐这时拿出手机摆弄一会，而后将相逍的导航替换了下来。
相逍一看，目的地导向的竟然是个墓园。
他挑眉侧眸，颜汐已然偏过头，正望着窗外出神。
不一会儿，前面的车子通过，后车在按喇叭催促。
相逍收回视线，松了刹车。什么也没问。
-
睦泉花园属于私人墓园，园中风景堪比某些自然景区，墓地价格不菲。
墓园管理严格，出入都需登记身份以及所拜访的墓碑编号。
颜汐在管理处做了登记后，相逍开车在山上绕了大约二十分钟，终于到了。
在到这儿来之前，在跟着颜汐上山，看到颜旸的墓碑之前，相逍都一直以为他跟颜汐之间是狗血的言情小说。
他以为让颜汐崩溃的是她的前男友，以为她在遇见他之前有什么惊世虐恋以至于让她久久不能忘怀，甚至自信满满的以为，不管她曾经有多爱，他都能得到她的现在和未来。
但相逍却没想过那个少年有张和颜汐如此肖似的脸。五官轮廓，神情微笑。他说不出到底具体哪里一样，但看着这张脸，便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颜汐。
相逍皱了眉头，他突然觉得就这样带她回来也许是个错误。
“这是我哥哥，颜旸。”颜汐不曾注意他表情的变化，她蹲下去，用袖子擦掉墓碑上沾染的清晨的水雾。“我们是双胞胎。”
“你知道同卵双胞胎吗？”她说：“就是从同一个受精卵，分裂出了颜旸，还有我。”
南方冬日的清晨，雾气很浓。
山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湿冷的感觉穿透了衣料，像冰凉尖锐的针头扎在皮肤上一样。
相逍垂眸看着颜汐，眉头皱得愈发紧。
“你知道同卵龙凤胎的概率有多低吗？”颜汐又问。
她伸手抚过照片上颜旸的脸，自顾自说：“我妈妈说，我们的降生是个奇迹。”
但这个奇迹在两年前被打破了。
“两年前的平安夜，颜旸出了车祸。”
车祸的结局已经刻在了墓碑上。
相逍不想再听下去。
“你……”他弯腰想将颜汐扶起来，却在俯身时看见了从她眼眶里滚落的泪。
“他给我打的最后一通电话是问我喜欢什么圣诞礼物。”
心口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梗住，细密绵长的刺痛突然开始蔓延。
相逍猛然一怔。
‘平安夜快乐，西西。’
“那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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