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陀寺失火,皇后娘娘被烧焦了。
明明这人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明白,可这些字连在一起,他却是有些听不懂了。
普陀寺怎么会失火,若真是失火了,以林瑟瑟聪慧的头脑,便是将旁人都烧死了,她也能顺利逃出去。
更何况,她身边还有岁山跟着,哪怕整个寺庙烧没了,她都不会出事。
司徒声凝望着跪在脚下的御林军,削瘦的指尖轻叩在桌面上,一下又一下,像是在沉思些什么。
随着那细微的敲击声,御林军额间止不住的渗出豆大的冷汗,他整个人都匍匐在地面上,喉间不断的吞咽着口水。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等来了最后的审判。
司徒声垂下眼眸,嗓音中不带一丝感情“敢造谣皇后薨世,拖出去凌迟处死。”
御林军身子一软,险些晕厥过去。
凌迟之意,便是千刀万剐,世人皆道九千岁宛若地狱中的厉鬼,折磨人的手段更是残忍血腥。
他本以为自己不过是个送信的,那火又不是他放的,便是九千岁再残暴,也没理由将他如何。
谁料九千岁根本不分青红皂白,不相信他说的话便也罢了,只听见他说皇后烧焦了,就要给他扣个造谣的罪名处死他。
这哪里是厉鬼,就算是阎王爷也没有他专横。
就在他即将被侍卫扭送下去时,他为求一丝生机,挣扎着从袖间,取出了一张脏兮兮的画纸。
他跪着爬到司徒声的脚下,涕流满面的将画纸送了过去“这,这是从皇后娘娘的手里发现的娘娘一双手都烧焦了,但却将这幅画护了下来。”
说是护下来,可这幅画的边缘也被烧了干净,只是能透过那烧到泛黄的纸张,依稀瞧出画纸上那女子的面容就是皇后本人。
刘袤恭敬的弯着腰,将破破烂烂的画纸展开,递到了司徒声的面前。
这张画像出自司徒声之手,便是将画上的女子烧干净,哪怕只剩下简单的两根线条,他也能辨认出来。
太上皇让他给他们入画,他一共画了两张,一张因为滴墨而丢在了坤宁宫,另一张被他从火盆里捡起带回了斋
宫。
他面前的这一张,就是他丢在坤宁宫里的那张。
画纸似乎曾经被撕碎过,但又被她用浆糊重新黏合在了一起,而皇帝那张空白的脸上,被歪歪扭扭的添上了五官。
明明这五官之中,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但拼凑在一起,硬是谁也不服谁,丑的令人发指。
许是作画之人也察觉到了不妥,又在这张脸的旁边,专门用毛笔做了三个字的批注司徒声。
这是林瑟瑟画的。
普天之下,也只有林瑟瑟,才敢在这么丑的人旁边,标注上他的名字了。
司徒声朝着那画纸缓缓伸出手去,似乎是想触摸她的脸庞,可他止不住颤抖的手掌,却怎么都碰不到她的面容。
林瑟瑟死了,她被火烧死了和他父亲一样,和鱼娘一样。
他浑身的血液冰冷,布满血丝的眼珠上泛起一抹猩红,那始终触碰不到她的手掌,蓦地收紧攥成拳头砸在了桌面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那死寂如坟的房间里,安静到连每个人的心跳声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黎明后的微光洒进窗内,但那一缕缕暖阳,却始终照不到他的脚下。
司徒声低垂眼眸,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阴影之中,令人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她在哪里”
御林军吞咽着口水,仿佛有千斤顶压在胸口,连呼吸都感觉如此艰难“皇后娘娘,她还在普陀寺里”
他的话音未落,那肃杀之气却蓦然消失,只觉得一阵凉风掠过,待他怔愣的抬起头后,才发现立在他面前的九千岁早已不见了踪影。
刘袤小跑着追了出去,但院落里空荡荡的,只余下一个远远看不真切的身影。
京兆尹府邸的大门被司徒声一脚踹开,他手中牵着火红色的骏马,身旁是面色惊恐的京兆尹“千岁爷,您这是要去哪里到处都是瘟疫,您这样出去很危险”
他的话还未说完,司徒声便已经翻身跃上马背,在尸体遍布的街道上策马狂奔起来。
京兆尹试图追上去,但没追几步,便有染了天花的百姓朝他靠了上来。
如今瘟疫肆意横行,在九千岁的下,
大多数百姓都不敢再像前些日子那般猖狂。
再加上燕王及时送来赈灾的粮食,稍稍安抚了慌乱的民心,大多数百姓们都开始积极配合起皇室来。
虽说如此,但也还是有个别已经染上天花,又不愿被隔离的百姓。
他们憎恨不作为的皇室和官员,更甚之,有人趁乱花钱买凶,道是谁能杀了暂住在京兆尹府中的九千岁,就给一千金的安葬费。
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些染上瘟疫的百姓大多有妻女老小,为了争抢那一千金,便趁着身上的天花还不严重,伪装成正常人的模样,整日在京兆尹府外晃荡。
京兆尹能杀一个,却杀不尽所有人,所以为了保证九千岁的安全,他便只好尽可能阻止九千岁离开府邸。
他望着凑上来的百姓,吓得面色苍白,连忙往回跑去,也不敢再追那纵马远去的九千岁了。
司徒声在京城之内横冲直撞,这一路不知撞翻了多少冲上去试图靠近的百姓,马蹄子毫不留情的踏在人身上,路边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哀嚎和惨叫。
他像是没有听见一般,自顾自的向前冲去,直到他纵马至京城城门处,被侍卫长拦了下来“皇上有令,京城内任何人没有手牌不让出城”
话音未落,司徒声便抬手将马鞭狠狠抽在了侍卫长的脸上,直将侍卫长抽的皮开肉绽,哐当一声栽倒在地面上。
他眸色阴鸷,望着守门的侍卫低吼道“开门”
众人战战兢兢的打开城门,正当他要纵马离去之时,却有一只纤细的手臂拉扯住了缰绳“阿声哥哥,你不能走”
司徒声攥紧手中的马鞭,颈间的青筋隐隐崩出“滚开”
“你不想报仇了吗你忘记你的爹娘兄长了吗”
阿蛮死死拽住缰绳,眸中带着一丝哀求“镇国公说过,只要你在京城熬过这场瘟疫,他就将他所知道的真相都告诉你。”
“倘若你离开京城,他答应你的那些事便都不作数了,难道皇后比你的家人还重要吗”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他挥鞭落在马臀上,骏马蓦地跃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而后撒开马蹄子向前冲去。
阿蛮被
马缰绳往前拖行出去几米,她终究还是抵不住疼痛松开了手,重重的摔落在了泥土之中。
空气中尘土飞扬,待她爬起来后,那马儿已经化作远远的一个黑点,连看都看不到了。
阿蛮怔怔的望着那消失在眼前的身影,也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在魏国宛城,他拒绝纳她为妾时说过的话。
你人很好,但你乃魏国之女,若跟在我身边,定会惹人非议,为我家人招来祸端。
是了,在他眼里,家人重过一切。
哪怕镇国公只是说了些模棱两可的陈年往事作为诱饵,逼他自愿前去瘟疫重灾区。
但为了那些不知真假的过往,他宁愿以性命为赌注,二话不说便答应了镇国公的要求。
就是这样将家人看的比性命还重要的人,此刻为了林瑟瑟,他却愿意前功尽弃,抛弃一切。
阿蛮忍不住苦笑一声。
说到底,这就是爱与不爱的分别吧。
司徒声的坐骑,乃是司徒将军在他第一次上战场时送给他的,那是西凉传来的赤血马,素有日行千里、夜走八百之称。
饶是如此,当他停在普陀寺外时,这赤血马也已经狂奔到口吐白沫,四蹄发软。
司徒声翻身跃下马背,朝着寺庙内疾步跑去。
普陀寺的后院里,跪了一地的御林军,昏睡了一整晚的皇帝,也已经醒了过来。
但当皇帝听闻林瑟瑟被活活烧死之后,他第一反应不是去调查着火的原因,而是将御林军推出去挡罪,自己则找了处隐蔽的地方躲了起来。
皇帝和司徒声打了几年交道,简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司徒声的脾性了。
虽然皇帝躲了起来,但司徒岚却并没有走,他坐在后院里的石墩子上,一脸沉默的等待着狂风暴雨袭来。
当司徒声带着肃杀之气踏进后院时,跪在地上的御林军们皆是浑身一颤,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他的黑发凌乱,掩面的铜虎面具歪歪斜斜,如刺骨寒冰般化不开的眸色染上一丝阴鸷“她在哪里。”
司徒声最讨厌重复自己说过的话,可这句她在哪里,他却在同一个时辰内,足足说了
两遍。
司徒岚抿住唇瓣,将紧握在手掌里的金铃手绳,递到了他的眼前“她在厢房里,这是从她手里拿出来的。”
他常年服用汤药,以至于任何药物在他体内停留的药效,都持续不了多长时间。
所以他是第一个醒过来的,也是第一个知道她死讯的人。
他冲到她烧成废墟的房间里,四处寻找着司徒声的金铃,最终在那烧到面目全非的尸体上,找到了那攥在手掌心里的一张画纸和金铃。
司徒声看到那只金铃后,心中仅存的一丝希望,也随之破灭。
他看着那一片烧成灰烬的房屋,望着空气中渐渐归于平静的尘土,只觉得眼前发黑,耳边传来一阵阵嗡鸣之声。
四年前将军府的那场大火,仿佛又跃然于眼前,那肆意窜长的火焰,犹如疯狂掠夺的恶鬼,它吞噬掉一条条鲜活的人命,也毫不留情的夺走了他的家。
他这四年之间,在皇宫之中活的像是行尸走肉,四处皆是深渊万丈,荆棘缠身。
他从未想过,活在炼狱中的怪物,也能有恃无恐的得到一人的偏爱。
他贪恋她身体的温度,那每一次试探的触碰,那每一个怦然心动的瞬间,都会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像个人一样的活着。
哪怕他一次次绝情的推开她,也从未想过她会离开他的身边。
可这一次,她却真的抛下了他,独留他一人面对这冰冷的人世间。
司徒声的脚步声仓促又慌张,可越靠近那厢房,他的步伐便越缓慢,直到他停在厢房门外,再也不敢前进半分。
司徒岚走上前去,将金铃塞到了他手中“在你走后,她曾去颐园找过我。”
“她身边的暗卫被太上皇抓了,她为了救那暗卫,早就已经料到自己会有今日,所以托我帮她给你带一句话。”
说着,他从衣袖中掏出一张信封,递到了司徒声的手边。
司徒声望着那近在眼前的信封,垂在身侧的手臂却像是有千斤之重,怎么都抬不起来了。
见他这模样,司徒岚只好代为帮他拆开信封,将那张白纸展开,放在他面前。
白纸上只写了
一句话。
倘若重来一次,哥哥还会放弃我吗
他低垂着的睫毛轻颤,没有血色的面容越发苍白。
所以,在来普陀寺之前,她便已经知道自己可能会死。
难怪,她会问他喜不喜欢她,是否愿意等她从普陀寺回去之后,放下仇恨,和她一起离开这里。
她如此期盼的等着他,哪怕只是一句似是而非的允诺。
可她至死,也没有等来他的回应。
司徒岚推开厢房的门,轻叹一口气“送她一程吧。”
冷冰冰的黑木棺材,赫然映入眼眸。
司徒声好像丧失了全身的力气,他僵硬着身子,一步又一步的踱步走进厢房。
哥哥,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他骨骼匀称的大掌落在棺材上,指腹一寸寸滑过黑木的棺体,他扯着干涩的唇角,嗓音轻颤“对哥哥也喜欢你。”
待我从普陀寺归来,哥哥可愿放下仇恨,和我一起私奔离开这里
“愿意。哥哥这就带你走,带你离开这里。”
倘若重来一次,哥哥还会放弃我吗
司徒声撬开棺椁,望着那烧的漆黑不成人形的尸体,轻轻攥住她血肉模糊的手掌。
他将她的手抵在颊边,缓缓阖上眼眸,低声轻喃道“哥哥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了。”
司徒声仿佛根本不在意她皮开肉绽,沾满血污的尸体,他探下腰去,伸手圈住她的腰肢,准备将她从棺材里抱出来。
就在他用力的一瞬间,有一道熟悉的嗓音,从他身后传来“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他瞳色蓦地一紧,僵硬着身体转过头去,却见一身绿裙的林瑟瑟,完好无瑕的站在厢房门口。
“你,她”
司徒声看了一眼林瑟瑟,又看了一眼棺材里烧的焦黑的尸体“她是谁”
林瑟瑟望着他脸颊上黑黝黝的血污,小心翼翼道“陆凯。”
作者有话要说司徒声好家伙,听得我直呼好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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