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七十六个皇后

    听闻那声低喝,矮和尚顿住脚步,僵着身子将布满锅底灰的小脸,深埋进脖颈之间。

    月光泄在她刻意佝偻起来的腰脊上,太上皇不紧不慢的眯起眼眸,视线落到了她只穿了一只的罗汉鞋上。

    自太后生下一儿一女后,便常带着嬴非非来普陀寺躲他,这普陀寺原本是个破落的寺庙,经过这么些年的修缮,如今已经成了太后常来的地方。

    他不喜太后,太后愿意自己往外跑,他倒也乐得清静,自然不会触霉头的来普陀寺找她。

    算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来普陀寺。

    太上皇的目光从那孤零零的罗汉鞋上,转向那道瘦弱的身影,他唇边噙着和蔼的笑意“你没事吧”

    听到这熟悉的嗓音,宝乐公主额间渗出细细的冷汗,粗着嗓子应道“没事。”

    为了躲避这厉鬼一般的存在,她来普陀寺的第一日,便将点燃的柴火对着嗓子熏,硬生生的用浓烟呛坏了嗓子。

    掩在衣袖下的手掌微微收紧,她不断的在心中安慰自己,没有人能听出她是女人,普陀寺里日夜相处的僧人都听不出来,又何况只是碰了一面的太上皇。

    太上皇似乎并没有怀疑她,他甚至连走过去看她一眼都没有,笑着道“没事就好。”

    见他没有要强留她的意思,她尽可能的装出平静无澜的模样,稳下步伐朝着寺庙前院的方向走去。

    直到那道身影融入黑暗之中,太上皇唇边的笑意便倏地消失殆尽。

    他缓缓踱步上前,弯腰拾起地上遗落的一只罗汉鞋。

    这只鞋是她跌倒时,不慎甩出去的,方才她走的匆忙,却连脚上少了一只鞋都没注意到。

    太上皇拿手掌在罗汉鞋上比划了一下,看着那只半掌大的罗汉鞋,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嗤。

    一直到翌日清晨,宝乐公主都没有从惊恐中缓过神来。

    她原本是听闻司徒声来了普陀寺,青天白日的不敢去,便只好憋到晚上去见司徒声。

    谁料这深更半夜的,她竟然会在普陀寺的后院里碰见这尊瘟神。

    正当她瑟缩在榻上失神时,

    外头传来一道不耐烦的声音“玉藏,你明知寺中有贵客在,如今都日上三竿了,你却还躲在这里偷懒”

    玉藏是宝乐公主在普陀寺的法号,她因身板瘦弱而被住持分配到厨房中烧火,平日总爱独来独往,又邋里邋遢的,寺里的僧人都不太喜欢她。

    如今皇帝和太后等贵客都在普陀寺内,但寺庙里人手有限,僧人们恨不得一只手当八只手来用,哪有人敢忙里偷闲。

    那人见她不应,又唤了一声“你莫要找些头疼腹痛的借口来,你若再不起榻,我便找住持来叫你了”

    宝乐公主不知太上皇到底离开没有,自然不敢在这时候闹出什么事来,她蔫蔫的应了一句“这就来。”

    忙活完厨房的事情后,已经是半下午了。

    她一刻都愿在外面多待,见手头没什么活可忙,她便准备回屋。

    她还没刚走出,便与门外的刘袤撞了个正着。

    刘袤是昨日才赶到普陀寺来的,毕竟他主子都不管京城的事了,他也不可能一直赖在京兆尹府中不走。

    他看到迎面走来一个面色黝黑的僧人,连忙叫住了她“劳烦这位小师傅,叫厨子做几道清淡的膳食,送到九千岁房中去。”

    宝乐公主看着刘袤那张熟悉的脸,微微怔愣一瞬。

    刘袤是司徒将军从战场上救下的俘虏,他被匈奴绑在沙场上拖行,因被马蹄子踩烂了子孙根,不光一下成了太监,还险些就此丧命。

    司徒将军命人悉心照料,原本以为他定是活不过翌日清晨,但他却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为报将军之恩,刘袤自此用心习武,跟在司徒将军身边奋勇杀敌,成了将军的左膀右臂。

    直到四年前,燕国突袭晋国,连夺两城。

    司徒将军被朝廷官员检举叛国谋逆,而他的寝室中又刚好被人搜出与燕国来往的书信。

    为了不拖累刘袤,司徒将军与刘袤割袍断义,将刘袤赶出了将军府。

    也正是因为如此,刘袤才幸运的躲过了当年将军府的大火。

    在将军府被烧毁后,刘袤便找到司徒声,跟在他身边进了京城。

    若是算起来,她也有整整四

    年没见过刘袤了。

    刘袤见这黝黑的和尚盯着他的脸发呆,他不禁皱起眉头“小师傅”

    宝乐公主恍然回神,她连忙别过头去,满口应了下来“贫僧这就去。”

    她从小便在宫中娇养着,待她嫁到了将军府后,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在普陀寺的这几年里,她在厨房里耳濡目染,虽做不了什么复杂的膳食,但最基本的家常素菜还是会做上两道的。

    一想到司徒声从未尝过她的手艺,她便像是打了鸡血似的,手脚麻利的抄起了大铁锅。

    待她做好三菜一汤后,刘袤正要接过去,她却避了过去“不敢劳公公之手,贫僧送去便是。”

    刘袤愣了愣,他见过向皇帝和太后献殷勤的,倒是第一次见敢对千岁爷献殷勤的。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宝乐公主已经提着食盒朝司徒声房间的方向走了过去。

    刘袤推开门时,林瑟瑟正倚在司徒声怀中,他从昨晚断断续续折腾到今日下午,她早已经精疲力尽,困乏不堪。

    若不是她说自己饿了,他怕是还要再来一次才算是罢了。

    林瑟瑟指尖缠着他的一缕黑发,将自己的青丝和他的头发系在一起,一点点的编着麻花辫子。

    司徒声掌间叩着一本画册,漫不经心的捻着书页,他指着那册子上活色生香的图画“下次试试这个姿势。”

    她只抬眸瞥了一眼,便忍不住红了脸颊。

    林瑟瑟一把合上他手中的书册,那蓝皮封面上赫然写着一行大字御女十八指。

    她瞪着眼睛,将这本书扔了出去,却见他又从身旁抱出一摞书册来。

    看着那品花宝典舌头是怎样炼成的以及太监的启蒙等蓝皮书,林瑟瑟的眼角下意识的抽搐两下“你买这些书做什么”

    她只听见他让岁山去买些书来解闷,还以为他是在看兵书,谁料他却是在看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司徒声抬起骨节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的叩住她的下颌,指腹细细摩挲着“你听说过孙子兵法里的一句话么”

    她微微一怔“什么”

    他眯起细长的眼眸,唇角微扬“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林瑟瑟“”

    当刘袤带着宝乐公主进屋时,正好看见扔在地上的御女十八指。

    这书册还好死不死的正面落地,将那不堪入目的书页展露在空气中,被宝乐公主看了个一干二净。

    司徒声听到门响,他正要道一句怎么这么慢,一抬眼却看见了那熟悉的身影。

    他唇边的笑意僵了僵,不动声色的将榻上的蓝皮书册往枕头下推了推。

    林瑟瑟察觉到他的异常,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便看到了低埋着脑袋,令人看不清神色的宝乐公主。

    虽说她不怎么喜欢宝乐公主,但不管怎么说,宝乐公主都是司徒声的母亲,到底是要避讳着些。

    林瑟瑟看着地上的那本书,耳根微微泛红,她下意识的想要从他怀中逃开,却忘记了她刚把自己和他的头发系在了一起。

    这倏地一躲,拽的自己头皮生疼,差点没把那一缕青丝给硬生生扯下来。

    司徒声挑了挑眉,将她又按回了自己怀里,他神色从容的对着刘袤道“你的书掉了。”

    刘袤是个有眼色的,不用司徒声多说什么,便上前拾起那本蓝皮书册,揣进了自己怀里“老奴便说这书丢到了哪里去,原来是掉在了这里。”

    他正要请宝乐公主放下食盒离开,司徒声便不咸不淡的吩咐了一句“她留下布菜,你下去吧。”

    刘袤心中有些奇怪,往日都是他伺候在司徒声身侧布菜,怎么今日却让一个矮瘦的和尚留下了

    虽然满腹疑惑,他也不敢置喙什么,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

    司徒声抬手解着被她系成麻花辫的两缕头发,她面颊绯红的别过头去,像是鸵鸟似的窝在他胸口装死。

    待他解开打结的头发,这才牵着她的手,与她一同下了榻“娘,她叫林瑟瑟,是我未过门的夫人。”

    宝乐公主没有说话,她沉默着将食盒放在桌子上,将她炒的几样小菜端了出来。

    她摆好碗筷,抬了抬手,示意他们两人先吃饭。

    对着这样一张冰块脸,任是林瑟瑟胃口再好,也吃不下去多少饭菜。

    司徒声视线落在两个沉默的

    女子身上,他抿唇问道“你们是不是已经见过了”

    他这话说得算是很含蓄了,毕竟他管一个和尚叫娘,林瑟瑟却没有一点惊讶的反应,反而表现的很平静,就犹如早已经知道宝乐公主的身份一般。

    这一次,林瑟瑟还未说话,宝乐公主便先开了口“我想和皇后单独聊上两句,声儿你能否回避片刻”

    她的语气不带起伏,也让人分辨不出喜怒,唯有那皇后两字,能泄露出她对林瑟瑟身份的不满。

    林瑟瑟眸色略显僵硬,她总觉得接下来会出现婆媳大战中的经典一幕我给你五百万,你离开我儿子。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司徒声放下筷子,神色淡淡的牵住她的手“有什么话,你尽管对我说。”

    宝乐公主抬起眼眸,语气刻意加重了两分“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同意你们在一起,她是皇帝的女人”

    司徒声搭在桌子上的手臂微颤,那一句你不也曾是皇帝的女人险些脱口而出。

    他额间的青筋突突的跳动着,薄唇紧紧抿成一道线,仿佛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哪怕他想去遗忘,可一看到她的脸,司徒岚昨日说过的话,便会犹如魔咒一般,一遍遍的在他耳边回响。

    司徒岚是她和太上皇的血脉,也就是说,她在嫁给他父亲之前,便已经和太上皇纠缠不清。

    陆南风曾说过,太上皇对她的情感不一般,那些追求过她的贵族子弟皆离奇丧命,所以陆南风为了保住家族,而不得不选择逃婚归隐。

    他不相信陆南风的话,因为如果陆南风说的是真话,那她就从始至终都没有爱过他父亲,对他父亲有的也只是利用和算计。

    她利用他父亲,远嫁姑苏逃离太上皇。

    她算计他父亲,生下司徒岚,为司徒家惹来灭门之祸。

    当初他敢去势净身,便是因为司徒岚还活在世上,他认为司徒家仍留有香火,这才敢为寻仇义无反顾的入宫。

    但直到昨日他才知道,司徒岚根本就不是他父亲的血脉,而他作为仅存于世的血脉,却亲手断了司徒家的香火。

    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她肯定是有苦衷,她并不是自愿和太上皇存有那样龌龊的关系,她也不想看到如今的场面。

    他尽可能的逼自己平静面对她,他已经失去了兄长,不想再失去这世间最后一个血脉至亲。

    可她却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在他面前指摘林瑟瑟是皇帝的女人,又拿出母亲的身份镇压他,说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样可笑的话来。

    难道她还记得她是他的母亲吗

    那他为了寻找司徒家灭门的真相,孤身进城的时候,她在做什么

    在为自己苟且活下来而沾沾自喜吗

    他想不通,为什么她和司徒岚都可以对父亲的付出视若无睹,将多年的亲情践踏入地。

    为什么他们都能在父亲死后,那样轻而易举的忘记过去,选择迎接新的生活。

    这一个个疑问,逼得他都快要疯了。

    可他还是不敢问出口,他怕伤害到她,也怕自己会忍不住亲手斩断这最后的亲情。

    屋子里安静的连心跳声都能听清,他双眸渐渐泛红,攥住林瑟瑟的手掌止不住的哆嗦着。

    林瑟瑟将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安抚似的开口道“我和公主之间,可能有些误会,你先出去透口气,等我们解开误会,我便去外面找你。”

    司徒声恍若未闻,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她只好放软态度,温声软语道“哥哥,你出去等我好不好”

    不知沉默多久之后,他终于抬起漆黑的眼眸,看向了坐在对面的宝乐公主“倘若你还认我这个儿子,便请你说话之前,三思而后行。”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警告之意,这就是在威胁宝乐公主,让她不要对林瑟瑟出言不逊。

    宝乐公主望着那神似司徒将军的司徒声,眸色微怔,隐约回忆起很多年前,司徒将军也曾对他母亲说过这样执拗的话。

    她为我怀胎生子,在鬼门关打转,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儿子,就不要再让我听见你们说这孩子是孽种

    事实上,她生的并不是他的孩子。

    他知道那不是他的孩子吗

    或许也是知道的。

    司徒岚是她足月生出来的,但因为

    她隐瞒了两个月的孕期,旁人都以为司徒岚是早产儿。

    到底足不足月,哪里能逃过产婆的火眼金睛,就在她生完司徒岚的第二日,府中就传出了司徒岚是孽种的风言风语。

    他爹娘要抱着司徒岚与他滴血认亲,当她以为事情要露馅之时,他却将司徒岚从他爹娘手中夺了回来,道了那一句违背孝道的不逊之言。

    不得不说,司徒声和他爹的性子真是一模一样的倔强。

    她总是在想,如果那时候司徒将军听了他爹娘的话,和司徒岚滴血认亲,那是不是就不会有接下来这些糟糕透顶的事情发生了。

    最起码,若是没有和她掺和在一起,他现在还能好好活在世上不是吗

    宝乐公主垂下眼眸,唇边泛起一抹苦涩的笑容“我知道了。”

    司徒声还是在林瑟瑟的催促下离开了,只留下她们两人在房间里独处。

    不知沉默了多久,林瑟瑟终于忍不住,率先打破了寂静的空气“你不必多说什么,我不会离开他。”

    宝乐公主轻笑一声“你告诉我,你现在都知道多少真相”

    司徒声不在房间里,林瑟瑟也懒得跟她拐外抹角“你嫁给司徒将军是因为司徒岚,太上皇并不是真正的太上皇,他该是死在水牢里的三皇子。如今的燕王就是司徒岚,太上皇要助他登上皇位”

    她一条条的细数着,没有分毫隐瞒的必要。

    “你知道的很多,但还不够多。”

    宝乐公主嗓音淡淡道“你觉得,以太上皇对我的占有欲,我是如何顺利生下的司徒声”

    作者有话要说arng有一大盆狗血即将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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