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王府的奴仆热情而又恭敬的端来茶点,“陆二少爷,请用茶。”
陆长愿有些失神,先前那禁卫冷言拦着他,如今这王府奴仆却又这般热情,真让人觉着莫名其妙。他端起了茶盏,只抿了一口,便僵直着背端坐等待李燕沉的到来。他抬眼打量这屋子,屋中空旷,窗户紧闭着,也没瞧见冰鉴,陆长愿却只觉着从头到脚都浸在冰水里似的。
他不得不承认,他此刻的忐忑难安,是因为马上就要见到李燕沉。
月婉生辰那日,李燕沉乘坐着一辆黑漆轮椅而来,他明明穿着一身绛紫鹤纹大袖衣,颜色深沉本该让着衣衫之人带着几分暖意,却不想,一袭紫衣越发衬的李燕沉冷面如玉,神情淡漠似冰。
陆长愿只远远觑了他一眼,不经意与李燕沉淡漠目光相撞,便觉着周遭都染上了寒意。
从前,李燕沉虽也性子淡漠,却是因为他是东宫太子、未来的帝王,生来就是高高在上,让人仰望,就像是这夏日烈阳,灼灼其华。但自从他患有腿疾后,那双叫人一见难忘的琥珀色双瞳从此黯淡无光,似寒冰暗藏。
陆长愿忍不住挺直了背,长安城东西南北二十四条街,他从前可都是横着走,从没怕过谁,甚至在圣人面前,他也从来没有发怵的时候。
他今日是替他妹妹来送信,他不能露了怯。
他捏着藏于袖中的那封浣花笺,这心中泛起嘀咕,月婉生辰那日,他没有料到李燕沉会随圣人前往太师府。
毕竟,前年李燕沉病后,他大哥陆长恒带着他同三郎,还有月婉前去东宫探病,东宫大门紧闭,李燕沉不愿见他们。
陆长愿性子耐不住,在东宫宫门处站了两刻钟,便寻了尿遁偷溜了,过了大半个时辰以后,陆长恒亲自来寻他出宫,神情凝重至极,他却也没有多问缘由,左右不过是李燕沉将他们拒之门外罢了。
一行人沉默着踏上了回家的道路。陆长愿骑着马行在马车旁,不知从何方吹来了一阵清风,吹起马车车窗青纱帘,他一低头便瞥见马车内,月婉环膝而坐,悄声哭红了脸,满脸都是泪珠。
他心一动,离近了些,“你哭什么?”
月婉慌乱抬手擦着泪,眉眼,鼻尖儿都因为哭了一场而泛着红,却又因为被他发现,努力牵起嘴角露出个笑来,鼻音嗡然:“不过是风迷了眼罢了。”
陆长愿狐疑,还想仔细瞧瞧,月婉却伸手将车窗合上。
车轮滚滚前行,他再也没有听见马车内有何响动。
一杯清茶,热气徐徐,逐渐凉透,陆长愿只觉着这椅子上似有千万根银针似的,叫人坐不住时,他终于听见门外回廊上似有车轮滚动的声响,还伴随着旁人请安的声响。
陆长愿浑身一震,僵直着背站起了身,活像是平日里犯错被陆太师抓了个正着那般规矩,等待着门外之人入屋。
终于,他瞧见门外,漆黑轮椅脚踏之上一抹月白色袍边,他连忙低下头,目不斜视。耳边却听见搬动轮椅跨进门的响动,滚动声越发近,最后在主座戛然而止。
陆长愿恭恭敬敬躬身行礼道:“臣子陆长愿拜见王爷。”
他话音落了,只觉着呼吸都凝滞了似的。
终于,他听见前方传来淡漠疏离的声音,“免礼。”
“谢王爷。”陆长愿松了一口气,方抬起头来。
李燕沉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二人目光交错,陆长愿勉强勾了勾嘴角,“王爷近来可安好。”话说完,他看着李燕沉月白色大袖衣下遮掩不住的漆黑轮椅,恨不得时光能够回溯到他开口之前。他怎么能说出这样戳人心窝子的话来。
李燕沉神色未变,他似是有些倦怠,精致如墨的眉眼都带着一丝倦意,看向旁人时,疏离而又淡漠。
他不曾回答陆长愿这句突如其来的问候,薄唇微张,“你今日来此,有何事?”
屋中并未有过多仆从,只王肆服侍于李燕沉身侧,他是陪着李燕沉长大的大公公,陆长愿自是识得。
“臣子是替舍妹前来送信。”他慌忙将信取出,放在王肆手上。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陆长愿竟觉着他说完这话,李燕沉神色似有微动,只是一瞬,又恢复淡漠。
王肆含笑将书信呈在李燕沉眼前,“主子。”
李燕沉眉眼低敛,看着信封上那娟秀字迹,却未有动作,王肆便收了信站在他身侧。
陆长愿想,他还以为李燕沉待月婉到底不同,方才神色才有变化,果真是他的错觉。
王肆笑道:“不知陆二少爷,可还有别的事?”
陆长愿摇着头,“无事了,臣子今日只为送信而来。”他此刻只想赶紧离开永安王府。
李燕沉没再开口,只伸出了右手轻叩轮椅扶手。
王肆自是明了他的意思,心中叹了一口气,却依旧笑道:“那老奴送二少爷出府。”
陆长愿哪里能让王肆亲自送,忙道:“不劳您相送。”复又对着李燕沉躬身行礼道:“臣子告退。”像是脚底抹油般离去。
王肆站在门口,看着陆长愿走远,方才转身走回李燕沉跟前。
陆长愿直到走出了永安王府的地界,终于松了一口气,僵着的背瞬间松懈。
他手一撑,上了马车,书童玉秦见他满脸都是汗,还带着几分后怕神色,半点不像平日里潇洒矜贵的少爷,倒像是刚犯了错被太师训斥过一回般,忍不住问道:“少爷,你该不会是被王爷给训了一回?”
陆长愿伸了扇子,狠狠敲了他的头,瞪他,“你胡诌些什么,还不赶紧赶马,别耽搁本少爷回去读书。”
玉秦揉着头,一鞭子甩在马背上,扬长而去。
陆长愿闭着眼休息,马车内不通风,闷热的不行,他身上的寒意却还没有缓过来。
李燕沉低敛着眼眸,让人看不清其中情绪。他的手指如玉骨般修长分明,轻点在漆黑扶手之上,黑白分明。
王肆服侍他多年,对他的言行举止自是心中了若指掌,知他此刻心绪并非如同面上那般宁静淡漠。
他小心翼翼取出了那封书信,书信似有淡淡的香气,似是书写这封信的姑娘,提笔落字时,卷着墨色落下了这一份香气一般。
他放和缓了语气,“主子,奴才说的果然不错不是,这陆家二少爷却为婉姑娘而来。”
李燕沉忽而皱了皱眉,王肆便不再提,只将信放在桌上,“奴才去端药来。”便躬身出了房,独留李燕沉一人。
那封信静静地放在桌上,带着淡淡桂花香,还有陈皮的味道,是酸涩的清香,混合在一起,有一丝陈旧之味。
只身一人留在此间时,这股香气越发浓烈。
过了许久,李燕沉终于将信拿起,撕了一角,露出其间绘着一簇桃花的淡粉信笺,那股香气正是从此散发。若是细看,却能瞧出信笺带着旧色,虽收藏的宛若新纸,也不能掩盖它已经有些年份。
他神色一滞,眉眼间淡漠散去,茫然与痛楚难以分明。
这信笺,本是他之物。
经年旧事,在他眼前浮现。
从前,不过他胸口般高的小姑娘,总是跟在他身后跑,带着期许,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问他,“再有两月我就十三岁啦,子岚哥哥,你今年会送我生辰礼物吗?”
他被问的有些心烦,只回她,“宫中自会准备你的生辰礼。”
小姑娘皱着一张脸,一双眼明亮闪烁,“可我想要你亲手准备的礼物呀。”
他还有许多事,要跟着父皇上朝,还要读书习字,处理政务,自是分不出多少时间给小姑娘,便随手取了书架之上未曾用过的一盒浣花笺,权当做了生辰礼。
月婉坐在廊下,玉竹不许她在大太阳底下跑动,只在廊下用纱帐布置了一处软塌,可做她消遣之处。
她撑着下巴靠在软枕之上,心不在焉的瞧着院中景致,太阳浓烈,晒得花草有些发蔫儿。
也不知阿兄可有将信送到他手上。
他看了信,可愿意见她一面。
若是见面,她要如何同他开口。
会不会一见着他,便会大哭一场。
他‘死’的那日,是冬至那天,雪下的很大,掩盖了所有的路,寸步难行,她站在东宫偏殿阁楼之上,听得丧钟哀乐之声。
玉竹用签子叉了块西瓜递到她手中,打断了她的回忆,“姑娘,来吃块瓜,这暑气天儿里,可别中了热毒。”
月婉小口咬着西瓜,西瓜清甜可口,一口咬下,暑气尽消,却还是愁眉苦脸。
玉竹沉思了片刻,终于问出了她憋了半晌的问题,“姑娘,你为何要写信给永安王?”她是月婉的贴身婢女,又年长月婉许多,担了一二分管束之责,旁人不能过问之事,她却问上几分。
月婉皱着一张小脸,她瞒不过玉竹,便十分坦诚,“玉竹,太医诊断我如今身子大安,宫中很快就会传召我入宫,叩谢皇恩。”
玉竹没明白,却见月婉挥退左右,只留下她们二人在此处,玉竹有些凝重,只觉着接下来月婉要说极其重要之事。月婉却神情轻松,她粉唇微张,“圣人只怕要为我同太子赐婚了。”
“而我不愿嫁给太子。”
这话说来不大对,月婉抿了抿嘴,换了更为准确的说辞,“我是不会嫁给李燕麟的。”
“我要嫁给我喜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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