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出此刻心情该如何形容。
就像是这夏日里,曝晒在艳阳之下三个时辰,全身上下的血液仿佛都已经干涸,凝滞不前时,忽然有人遮住了头顶阳光。
李燕沉低垂着眼,睫羽投下一道浅浅的阴影。
眼前的小姑娘,同从前一样,说着喜欢他。
他忽而觉着有些刺眼,忍不住伸手捂住了眼睛,手指却又像是不能完全遮住光,依旧能感受到那道专注而又炙热的目光。
他嘴角缀上了一点儿笑意,像是在问月婉,又像是在问自己,“如今的我在你眼中,是怎样的人?”
这两年来,他无数次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
从一开始,恨不得自己能死在摔断了腿那日,到已经麻木的接受了事实时,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模样。
死气沉沉,如垂暮之人,分明还是那副皮囊,却又像是个陌生人。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你都是我的燕沉哥哥呀。”月婉回答的毫不犹豫。
李燕沉松开了手,淡色双瞳中已经再无波澜。玉色面容在阳光下,苍白的近乎透明。
他明明是在笑,笑中却藏着嘲讽,“如今的我不过是个废人。”
谁都不敢在李燕沉面前提起他的腿疾,却又会在他自己用着平静口吻说出来此事时,更觉残忍。
月婉许久没能说出话来,她每每想要开口,喉咙却又像是被什么堵着似的。
李燕沉轻轻地叩着扶手,声音沉闷如同此刻的气氛似的。
他不再看向月婉,抬眼看向前方,唤了一声,“王肆。”
躲在墙角站着偷听的王肆,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忙从阴影处走出来,准备上前去。
在李燕沉出生起,王肆便在他身边伺候着,若说这世上,如今谁还能全心全意盼着李燕沉能够从腿疾阴影中走出来,王肆自认若他是第二,也无人敢称第一了。
他一步一步朝前走着,离得不过五六步时,他忽而听见蹲在地上的月婉开了口,“燕沉哥哥。”
王肆停住了脚步,背过了身去,他直觉接下来月婉要说的话会很重要。
月婉伸出手,轻轻抓住了李燕沉的衣袍,眼中似有月光倾斜,“燕沉哥哥,若是我说,有一日你的腿疾能够痊愈,你相信吗?”
这句话像是石子扔进了沉寂的湖水之中,掀起了细小波澜,很快又消失不见。
李燕沉有过片刻的怔然,当年无数人告诉他,有法子医治他的腿疾,他试过很多种方法,吃过许多药,却毫无作用。
一次次期望,最后却是一次次的失望。
如今,他早就已经彻底死了心。
眼前的小姑娘,眼中却闪烁着光芒,告诉他,他终有一日能够好起来。
从心底里涌出了莫名的无力感,还有说不清楚的莫名情愫,李燕沉握紧了手却又很快松开,他冷着脸,一字一句道:“你从小到大都不会撒谎,如今你也要同旁人一样骗我,就为了让我相信你?”
月婉一愣,忙解释,“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听我说……”
她心慌了,原以为李燕沉听见这话会很高兴,没想到适得其反,会叫李燕沉动了怒。
李燕沉狠狠地拂开了她的手,冷声唤道:“王肆。”
王肆忙小跑过来,也不敢去扶月婉,只一躬身行过礼,便推着轮椅匆忙离去。
玉竹一直藏在不远处,见着李燕沉离去,忙跑上前来将月婉扶起,惊呼道:“姑娘,你的手!”
月婉拿着帕子擦着手上的尘土,摇了摇头,“我没事。”她还有些发懵,都没有发觉她方才下意识撑地时,被石子咯红了手。
是她忘了,如今李燕沉也才十九岁,同两年前刚受伤时一样,从不轻易让旁人看见他的脆弱。
玉竹转过头看了远方,已经空无一人,她方才远远地只瞧见了李燕沉似是将月婉推开,月婉这才摔倒在地,她有些不忍心,也找不到话来安慰月婉,只轻声道:“姑娘,王爷走远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月婉轻轻点了头,主仆二人这才慢慢走向客院的方向。
老夫人早就在客院等的心急难耐,她每每想着要派人出去将月婉给找回来时,陆侍郎总是能不着痕迹的开口引开了她的注意力。
一次二次,老夫人还无数察觉,直到第四次她准备亲自去将还未归来的小孙女寻回来时,陆侍郎又开了口,“母亲。”
老夫人冷哼了一声,“持远,你为何拦着我将婉儿找回来?”
陆侍郎微微一笑,并没有小伎俩被戳破时的窘迫,他镇定道:“母亲,儿子哪有如此。”
老夫人一拍桌子,“说吧,婉儿到底去了何处?”
门口却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祖母。”
院中人皆转头看去,正是月婉推了院门正朝院中走来。
陆侍郎微微松了一口气,他险些就要拦不住老夫人了。他细细打量着月婉神情,想要从中探究出几分情形。
老夫人半是嗔怪半是关切,“你去了何处,叫我好等。”
月婉揭开了手绢,露出包在其中的黄色果子,“我去摘了些枇杷,祖母尝尝,可甜了。”
她亲手剥了个最大的枇杷果儿,老夫人尝了口,倒是清甜可口,没有半点儿酸涩苦味。
老夫人心中的焦虑消了大半,月婉将果子都散了下去,众人皆尝过,便动身准备回太师府。
月婉一愣,“祖母,咱们不留在寺里用过斋饭吗?”
她说这话时,看向的却是陆侍郎。
陆侍郎轻轻摇头,表示他未曾将她方才见了李燕沉的事情说出去。
月婉松了一口气,却不知为何祖母要早早地就回家去。
回去的路上,月婉有些心事重重,老夫人也是如此。
祖孙二人竟未发觉对方有异常来。
等回了太师府,老夫人换了衣裳,便吩咐下去,“派人去请老爷回府。”她手中还拿着那只签,她一人心思不定时,总是想要老伴儿在身旁,二人能够商量着行事。
奴仆应了声,连问都没问是何事,便匆忙赶去禁宫。
月婉回了房,打了水来洗了手,手上的红印子还在。
“幸好没怎么破皮。”玉竹拿了药膏来给她擦,她问的不经意,“姑娘,你同王爷今日将话说开了吗?”
月婉抿着嘴,努力的忍受着药膏擦在伤口上时的刺痛,听见玉竹的问话,着实有些苦恼,“本来没事,可我好像说错了话。”
她还得想法子,再去见燕沉哥哥一面。
玉竹见她忽而又充满了斗志般,忍不住摇头。
王肆小心翼翼地叩响了马车门,“主子,咱们到了。”
马车内,安静的过分了些。
有人上前来,就要开口,王肆摇了摇头,让旁人都退下。
因着行动不便,李燕沉这两年来,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便连入宫请安,若非是不得不去的日子,也是能免则免。
圣人同皇后对他多有怜惜,自是不会为难他。
旁人也都默认,不能上门打扰。
李燕沉便越发少出门去,府中也越发冷清,奴仆们整日里连个大气儿也不敢出。
一座王府,愣是成了一座囚笼。
将李燕沉困在其中,不得解脱。
日日待在府中,一日比一日阴沉。
王肆时常急的团团转,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肆原以为,婉姑娘生辰那日,他家主子能前往太师府,还有今日前往鸿恩寺同婉姑娘相见,都说明在他家主子心中,婉姑娘是特别的。
可是方才,他家主子却对着婉姑娘动了怒气。
王肆只觉得他这颗心呢,都快要操碎了。
婉姑娘只怕今日伤了心,又会同两年前那般,再不愿到他家主子面前来。
车厢中还没有动静,王肆担忧,便又轻轻唤道:“主子,奴才进来了?”
车厢里的人,终于淡然的开了口,“嗯。”
王肆松了一口气,拉开车厢门躬身进去,准备搀扶李燕沉下马车。
他走近了,却见李燕沉手中抓着一块玉佩,正心不在焉的发呆。
那枚玉佩有些眼熟,王肆正待要细看,李燕沉却已经回过神来,将玉佩藏进了衣袖中。
王肆便不再看,正准备扶住他的肩膀,却又听他低声询问,“王肆,你刚刚可有看看,她有没有受伤?”语气轻缓,带着迷茫。
王肆一愣,正待要回答,却又瞥见李燕沉的神色极快恢复冷漠,仿佛方才那句带着关切意味的话语并非出自他口。
而后,他又听见李燕沉似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十足的漠然告诉他,“吩咐下去,日后太师府之人,一律不见。”
王肆心一颤,却也知此刻没法开解,低低的应了声是,而后搀扶起李燕沉,往马车外去。
马车外,有两个身强力壮的禁卫侯着,见着李燕沉从车厢内出来,便熟练地上前来蹲下身子,将李燕沉背上,而后将他放在轮椅之上。
禁卫做这一切的时候,李燕沉木着一张玉色的脸,神情木然,耳根却红了一块,似是受不了这般狼狈。
王肆推着轮椅,挥退了旁人,一主一仆行在回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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