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老实人

小说:民国小商人 作者:爱看天
    不过在山上住了一夜, 九爷就折返回府中。

    与此同时,井水巷的人尽数被叫到白府东院,原来那处小宅子被贴了封条, 东西也尽数搬出, 全部堆积在院中。

    东院没有安顿下他们的意思,只让人站在院中等。

    一行人神情略有不安, 他们大多都是温室娇养的花朵, 未经历什么波折, 即便有些人从低处攀附上曹云昭这颗大树,时间长了,也过惯了安稳日子, 今日突然连人带行李一起扔在院中, 内心越发惶恐。

    一直等到将近晌午,有两个护卫又带了人过来, 虽然未绑着, 但左右看护极严。

    走在前面的那个女子正是柳如意。

    院子不少人怒目而视,倒也有些人面露关切,还想过来同她说话。

    东院护卫拦住了, 冷着脸道“噤声”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 只用眼神不住打量柳如意。

    柳如意穿了一身素色旗袍,搭了一件白绒披肩,人眉宇间带了憔悴, 一时妆发都有些暗淡起来, 不是来时候的病美人模样, 而像是真的大病一场, 唇上没什么血色。

    前面小厅的门推开, 白九爷从里面走出来。

    院子里说话的声音全都静下来, 这帮人知道谁不能得罪,低眉顺眼,只低头看自己的鞋尖。

    惟独柳如意站在那,和九爷平视。

    白九爷换了一身衣服,依旧是长袍打扮,衣领纽扣系得高,半遮住喉结。他神色淡漠环视四周,视线最后落在柳如意身上,看着她道“曹云昭托付我照顾你们,于情于理,我不会拘束于你,但他临走时也留了话,若有谁不愿意待下去,可领银钱一封,自行离去。”

    院子里的众人一阵小声惊呼,显然从未听起过这样的说辞,一时声音有些慌乱。

    孙福管事拧眉上前一步,高声道“都安静”

    柳如意是其中最为镇定的一个,她等九爷说完,出乎意料地躬身行礼,开口辞行“这些日子承蒙九爷照顾,如意请准离府。”

    她这话说完,周围全都安静下来。

    曹公馆被送来的一行人里,如果说谁在小公馆时间最久、对曹云昭感情最深,恐怕也只有柳如意。

    柳如意出身烟花之地,那时恰逢曹云昭跟着父兄在北平做事,谋了一个海关的差事,柳如意是有人专门送给曹云昭的一份礼物。一同送来的还有金银财物,曹云昭不乐意受人辖制,东西尽数退了回去,但柳如意在门外跪了一夜求他收留,曹公子心软,自己出钱把她赎回来。

    也因为如此,曹云昭被外界传了闲话,丢了第一份差事。

    曹父把他赶回北地省府,让他反省。

    曹云昭却乐得清闲,一心一意沉迷于自己喜爱的艺术,柳如意跟来北地侍候,待他敬如恩人,也爱如夫君。

    曹云昭未碰过她,但柳如意心里只有这一个男人。

    曹公馆里这些人多少都有些小心思,曹云昭一走,怕是不过一两年,也都散了。但众人从未想过,第一个开口辞行的人会是柳如意。

    白九爷问道“你可想清楚了”

    柳如意点头,她颈上伤还未好,哑声道“想好了。”她静默片刻,唇角想扬起一点却微微发抖,颤声道,“九爷莫要担心,我给曹公馆打过电话是如意自愿离去,从此生死有命,与他人不相干。”

    她开了先例,话一出口,院子里其余人也动摇了心思。

    有人跟着站出来,也说要走。

    白九爷让人拿了银子,要走的就给了一封银元,让她们自行离去,陆续走了几个。

    也又不想走的,眼神转来转去,孙福管事冷哼一声,在一旁高声道“家主发话,一概闲杂人等不便留于府内,曹公馆众人今日起送去纳文盟,月银一人三元,吃食府中,为期三年,若三年后曹公馆无人来接,待遇依旧,直至十年。此后生死不论,与白府再无半点瓜葛”

    这话一出,那些有小心思的人都傻在当地,纳文盟距离省府不说千里,也有八百里地,荒凉无比,白九爷这是把他们都扔在荒野,也只比自生自灭好了那么一丁点。

    这帮人见惯了繁华,加上容貌又美,正值青春年华,实在不愿去蛮荒之地,略微犹豫之后,也都上前领了钱,离去了。

    最后院子里,只剩下三人。

    有两个看起来老实本分,九爷问起,对方也躬身行礼道“小的是琴师,曹公子夸我们弹琴好,说等几年后他学成归国,还要我们弹琴。”两人小心看了九爷,低声询问,“我们不想走,还想留下弹琴,只求爷给根椽片瓦,遮风挡雨,我们等曹公子回来。”

    九爷点头应允,让孙福管事备车,送去津市那边的一处偏远宅院。

    那两人倒是没有怨言,有地方住,就已松了一口气,给九爷行了大礼,跟着走了。

    最后只剩下一个梳着学生头、穿了一身女学生衣裙的何莲春。

    九爷看她一眼,眼神落在她身上新式衣服,略微拧眉,对孙福道“一并送走。”

    孙福管事躬身应诺,送了九爷离去,才直起腰来看向何莲春问道“你还有何诉求”

    何莲春抱着自己的画夹,站在那有些迷茫不安,咬唇问道“我能不能留在这”

    孙福管事拧眉道“你当白府是哪里,什么人都留得吗”

    何莲春红了眼眶,低头嗫嚅几句。

    孙福管事不耐道“大声些说话”他就烦这种小姑娘,一副要讲话又委屈的样子,跟他们东院的人完全不同,他们一贯是要什么就讲出来,成与不成,在说的时候就已经有数,外头这些人讲话就是费工夫。

    何莲春抬起头来,委屈道“我,我还没去学校呢开学好久了,我还是想留在这里学画,年底也不麻烦你们,送我去北平念书就好,曹大哥说我天分好,能读北平艺专。”

    孙福管事道“曹公子答应你的事,与我白府无关。”

    何莲春急道“怎么会呢,曹大哥之前明明说过,要替我大哥照顾我的”

    “姑娘,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是咱们也是帮忙,于情于理,凡事不可太过”孙福管事停顿一下,道“我且再同你讲一遍,这里是白府,你既受白府恩惠,自当听从白府规矩,若不想去纳文盟,就拿银一封自行离开,至于你去北平念书也好,还是去找你大哥也罢,都由你。”

    何莲春落了泪,她从来没有这般无助过,一时害怕,嗫嚅道“我想去找我大哥。”

    孙福管事问“可有地址”

    “大哥年初的时候给我写过一封信,是东洋的地址”

    “那好办,有地址即可,曹公子待你们厚道,留的钱足够买船票,我让人送你去码头,不出三日,送你去东洋寻亲。”

    孙福管事在东院多年,是一开始就跟在九爷身边的老人,一心一意都为了九爷着想。他早就为井水巷这帮莺莺燕燕提心吊胆了许久,他们爷人事未知,虽厉害,那也只擅经商之术,这一帮妖精住进井水巷之后他就没少留神,如今一并打发了最好不过。

    不过一日,井水巷众人被遣散干净。

    九爷让人跟了两天,把这些人后续去的地方也略微探查一下,写信一并告诉了曹云昭。

    曹云昭被家人送去留洋,现如今只有轮船可坐,去西洋一趟足要三个月,前期还有些蔬菜瓜果,后头几乎都吃土豆泥,十分艰苦。算算日子,曹公子如今还在轮船上,未能落地,这封信到了的时候,也差不多靠岸了,也不知他收到之后作何感想。

    这边刚上船,一屋子的人就都散了。

    九爷处理完这些事,心里依旧静不下来。

    起初是看书时总是想起那日在山上之事,再后来,有商会的人进来同他议事的时候,他也有些走神,被连喊了几次,才恍惚回神。

    孙福管事送了汤过来,小声劝道“爷可是累着了不如歇两日,活儿哪有干完的一天,不急在一时。”

    九爷低头喝汤,尝了一口,又停下来。

    孙福管事愣了下,问道“爷,可是这牛骨汤哪里没做好我瞧着这两日天气冷了,让人煮了些热汤”

    九爷摇头,一口气喝完那一小碗汤,把空碗放在桌上问道“璟儿还未回来”

    “是,不过黑河那边送了信儿回来,说是二少爷在那边倒腾了两船货,把小谢留下帮忙了。”孙福管事自从得知谢璟救过自家主子,对谢璟就格外好,尤其是这孩子在东院众人眼前长大,感情自是不一般,他听九爷提起也感慨道,“今儿小厨房炖汤的时候还说起呢,一劈筒子骨就想找小谢,他最爱吃烤过的牛骨髓,骨头汤也喜欢喝,这几天厨房的大师傅老是不小心多炖上一碗汤,忘了小谢不在,把他平日那碗汤也一并做上了。”

    九爷拿帕子擦了擦唇边,淡声道“是出去的太久了。”

    孙福管事问道“那我写封信,催他回来”

    九爷点头应了。

    孙福管事领命下去。

    还未等到晚饭时候,九爷又改了主意,把孙福叫回来,对他道“备车,我明日亲自去一趟黑河,明禹做事太过张扬,两船货物不是小事,我去瞧一眼才可放心。”

    孙福管事连忙应下,去备车了。

    天色浅白,刚亮,东院的车就出发了。

    九爷先去了前面主院,跟白老太爷辞行,不过老太爷不在府中,他也未多停留,径自离去。

    白家如今已交到白九手中,老太爷留在省府也不过是为他坐镇,并不多管束他做事。

    九爷车队一行拔程,行进速度并不比骑马慢上多少,一路尘土飞扬。

    张虎威等人分了两队,前面探路,后面护着,马匹精壮,马蹄声落在地上发出震颤闷响,向北而去。

    黑河。

    谢璟坐在一家茶馆里,一边喝茶,一边抬头看着外头街上的人。

    现在是黑河众商号生意最为忙碌的时候,过了九月,此处就开始落雪,再等上两月,便要大雪封山,河上也行不了船。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穿着各异,除了当地商人,还有好些洋人掺杂其中,俄国人占了三成,另外有些东洋人也有不少,操着各式口音,在边境商户谈论生意。

    谢璟看了片刻,茶馆里迎面进来一行人,为首的老者长衫夹袄,头戴一顶皮帽,上头缀了松绿石元宝扣,北地最为常见的商人打扮。老人身后跟了三个保镖似的高壮汉子,清一色黑色短打,十分规矩,但眼神也够锐利。

    谢璟看到来人,身形僵了僵,努力转过视线,低头看着茶杯认真喝茶。

    茶馆生意极好,老人转了一圈,没有空桌,被小二带着过来拼了桌子,拱手笑呵呵道“这位小哥,实在抱歉,可否让老朽跟你挤挤只喝一杯茶,歇歇脚。”

    谢璟拼命忍住想要站起来躬身行礼的冲动,僵硬点头道“可。”

    待老人坐下,他连茶杯都不敢看了,扭头直直盯着街面上的人,假装在努力看那些人。

    老人头发花白,但精神瞧着很好,脾气也不错,还在同谢璟攀谈“小哥是哪里人”

    谢璟脑袋里转过许多回答,在最短的时间内挑了一个,沉着道“省府人士。”

    老人要了一壶茶和几盘点心,推了一碟糕点过去,笑道“哦那还真巧,我也是。难得遇到老乡,老朽做南北杂货的,敢问小哥来黑河做什么生意”

    谢璟后背上汗打湿了衣服,硬撑着不露出分毫,憋出两个字“探亲。”

    老人抚掌笑道“巧了,我也是探亲。”

    正聊着,忽然瞧见门口一个人急匆匆跑进来,约莫五十来岁的年纪,矮个微胖,唇上长了两撇鼠尾一样的胡须,一翘一翘的,进来之后环视四周,视线一下盯在谢璟和老人这一桌上,眼睛都瞪圆了。

    谢璟一下就认出了黄明游,立刻起身,连凳子碰歪了些都不管,先给他作揖,躬身行礼“黄先生好”他真是一刻都坐不下去,他身旁的是白府的老太爷,即便乔装打扮了他也认得出,再说下去额头都要冒汗了

    黄明游也是穿了一身行商的衣服,打扮成账房先生的模样,他走过来看了桌上的人,嗳了几声之后才笑道“这可真是太巧了,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老爷子,我跟您介绍,这位是谢璟,东院年纪最小的一位管事,跟在白九身边的贴身人儿您别看他年纪小,这小子主意可大着哪,能文能武,跟张虎威学了一手好枪法,不是我吹,满省府您打着灯笼找,能使双枪的除了张虎威,也就他一个。”说完了之后,又对着谢璟挤眉弄眼,暗示道“这位是你们九爷的长辈,还不快见礼”

    他话还未说完,谢璟就给老人磕了一个头,“老太爷好。”

    老人愣了下,又笑着去拽他起来“傻小子,这是在外头,磕那么实在做什么,快起来。”

    黄明游也以为谢璟只是作揖,没想到他上来就磕头,他跟谢璟熟识,对谢璟印象也好,笑着帮衬道“老爷子,小谢就是这样老实的孩子,您看,这都磕头了,您老也赏点东西罢也不能让孩子白磕头呀。”

    白老太爷看了谢璟一眼,点头应了,从怀里掏出一块系了金链的怀表递过去给了谢璟。

    谢璟诺诺不敢要。

    黄明游拿胳膊碰了他几次,谢璟这才躬身接过,捧着那怀表道“谢老太爷。”

    白老太爷笑道“在外不用那么拘谨,坐吧。”

    谢璟侧身坐在一旁,给老人倒了一杯茶,恭恭敬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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