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长安的日期还未定下,暂被收押的唐毅就死在狱中。
看守牢狱的亲卫前来汇报时,安国公主正喝着银耳红枣枸杞甜汤。葱白的指尖捏着白净的汤勺,如画一般景致。
方镜辞只看了一眼,便略显仓促收回视线。
安国公主放下汤碗,汤勺与碗相碰,发生“叮”地一声脆响。她轻飘飘抬眼望向跪在的地上的亲卫 :“死了?”
很是平静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听不出喜怒,却还是让亲卫打了个寒颤:“是。”
“关在笼子里的耗子都瞧不好么?”语调渐渐冷淡下去,却不防坐在另一侧的方镜辞突然推过来一盘山药糯米饼,“这是南郡这边的特产,殿下尝一尝。”温温和和的语调,丝毫没有打断什么的自觉。
怒意积攒了一半的安国公主:“……”
她眼带责怪,“现在是说吃的时候吗?”话语里却没多少恼意。杏眸微垂,只犹豫一晌,就转手去拿筷子。
却还是没有方镜辞动作快。
他已拿了筷子,夹了一块山药糯米饼,放进安国公主面前的小碟子里。
动作娴熟流畅,无比自然,仿佛已预演过千百遍。
也的确预演过不少次。
在兴丰城的这段时日,他们常常在一起用膳。安国公主不知道方镜辞是不是有喜欢照顾人的毛病,餐桌之上总是对她照顾有加。
添饭夹菜,进退合仪,无比自然,不带谄媚,没有刻意讨好。
是以她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只是还跪在地上的亲卫眼中有一丝丝狐疑,却没敢吭声。
方镜辞抬眼朝他露出一丝笑意。
明明是笑着的,却让人无端背后发凉。亲卫赶紧低下头。
被打断了积攒怒气的安国公主在浅尝了一口山药糯米饼后,终于想起被自己忽视的、还跪着的亲卫。
“怎么死的?”语调淡淡的,带着一丝慵懒的漫不经心,并无半点怒意隐藏。
像极了被顺毛的猫。
亲卫没敢多想,立马回答:“是服毒自尽。”
“收押了半个多月没服毒,怎么偏偏今日就服毒了?”安国公主眼角蓦地冷了下来。
亲卫顿时一凛。
“唐毅与刘章被关押期间,可曾有什么人去看他们?”方镜辞用公筷再次往小碟子里加了块山药糯米饼,漫不经心问出一句。
再次被打断了怒意的安国公主眼含不满,微微瞪了他一下。
方镜辞浅笑回视,坦坦荡荡,儒雅端方。
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安国公主微微蹙眉。
然后倒霉催的亲卫再次接到她微微含着怒意的目光。
“……大人吩咐过,除了刘夫人外,其他人一律不许见过他二人。”
安国公主扭脸望向方镜辞,“你什么时候吩咐的?”她竟然对此一无所有。
“殿下公事繁忙,不曾注意到这些细节地方。”
方镜辞答得谦卑有利,进退有度,让安国公主觉得他做事有理有据的同时,也有着一丝丝的恼怒。
但她只微微挑了挑眉梢,按下此事不表,只望向亲卫,“刘夫人现在何处?”刘章被收押后,因方镜辞提出“罪不祸及家人”,因而刘夫人依旧住在府衙内宅,同安国公主他们住的客房遥遥相隔。
方镜辞也搁下筷子,望向亲卫。
“方大人吩咐过,要不留痕迹严密监视刘夫人。”因此事并未出纰漏,亲卫腰板不由得挺直几分,“属下着人守在刘夫人房间四周,看着刘夫人进了房门就不曾外出。”
安国公主却直觉不对,“她一直没有外出过?”
亲卫瞧着她神情有些不对,心中也不由得犯了嘀咕,“厨房饭菜都准时送过去……”
“可是刘夫人亲自接过?”
“昨日还是刘夫人亲自开门接过,但是今早便是她的婢女……”先前只想着是刘夫人未起,现在却猛然察觉到不对劲。
方镜辞在一旁淡声道:“只怕这会儿房内之人,已不是刘夫人了。”
虽说已然猜到,但是当打开刘夫人的房门,瞧见里面果然只剩下一位婢女,安国公主的脸色还是蓦地沉了下去。
领路的亲卫瑟瑟发抖。
但安国公主并未问罪于他,而是望向方镜辞,“你既然已经怀疑到刘夫人身上,总不会什么都没做吧?”
方镜辞微微笑着,“殿下果然明察秋毫。”
“恭维的话少说。”安国公主坦然,“我的人看管不利,回头我自会教训。但方大人那边可有消息?”
尽管她语气乍一听还显平静,但方镜辞还是能听得出来,她是真的动怒了。
“殿下对靖南王如何看?”
靖南王赵瑧是当今皇帝的叔叔,先帝最小的弟弟,庆安帝老来子,虽年幼,却异常聪慧,备受宠爱。
宫中有谣传,当年庆安帝曾一度想要令立赵瑧为太子。
先帝即位后,对这个最为年幼的弟弟也是宠爱有加,赏赐不断。年十五便赐封靖南王,在大庆皇室中只此一例。
虽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靖南王,但安国公主还是稍稍冷静,点评道:“心比天高。”
方镜辞失笑,“殿下这评价还真是不客气。”
“等什么时候他能做出点让人客气的事情来。”
当年大庆内忧外患,身为靖南王的赵瑧面对北魏铁骑,却仓皇丢下燕云城出逃,至今还为人所不齿。
方镜辞不是不知晓这段往事。
但正因为知晓,才只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倒是安国公主察觉到了什么,“你突然提起靖南王……刘夫人可是他的人?”
“是与不是还不清楚。”方镜辞坦诚,“但刘夫人确实往靖南去了。”
不管刘夫人是不是靖南王的眼线,事情牵扯到靖南王,就不是小事一桩。
更何况刘章与唐毅还屯养私兵,意图谋反。
安固公主一向不喜理会这些,交代一句“倘若顾相问责唐毅之事,便让他直接找我”,便彻底甩手不管,将诸事抛给方镜辞,自此不再过问。
她这般洒脱,倒是叫处处收集证据、以此证明安国公主与此事无关的方镜辞哭笑不得。
细细琢磨一番,知道安国公主并不是骄傲自大之人,既然她不在意,想来是已有应对之法。
再加上他出任钦差,是皇帝钦点,想来对于南郡之事,皇帝也不是全无察觉。
想通此节,方镜辞也放下心来,便着手安排返回长安一事。
婚期将近,各国使臣也陆陆续续到达长安。
安国公主倒是兴致勃勃,人还未回去,就先让人将各国送来的礼单盛至她面前。
碍于她盛名,各国前来祝贺的使臣也纷纷携带厚礼,倒是叫她颇为满意。
等到她返回长安,距离婚期便只剩下半个月时间。
她沐浴更衣,守在门外的钟叔隔着屏风禀道:“南齐太子昨日已入长安,陛下旨意是让殿下代为招待。”
“礼部那群人拿着俸禄不做事,倒不如将俸禄都给我。”安国公主在婢女的服侍下,换上华美的宫装长裙。
只是衣裳才上身,她便微微蹙着眉,“为什么要穿这件衣裳?”
她的衣裳是钟叔提前的备好的,闻言便道:“陛下今晚在丹桂宫设宴,招待南齐太子。”
“既是招待南齐,那这身衣裳就更不合适。”她指着一边惯穿的常服道:“换这件。”
钟叔在外瞧不见她选的衣裳,但猜想依着她的性格可能会选的款式,立马出声道:“招待南齐太子的宫宴非同小可,方大人也会参加,殿下切莫任性。”
安国公主挣扎了一下,想着毕竟身在长安,又是宫闱重地,该是不会有什么意外,遂妥协道:“至少换件不拽地的,这衣裳太过累赘了。”
钟叔心说,您是去赴宴,又不是上战场,怕什么累赘?但知晓她穿惯了轻便的衣裙,繁琐宫裙影响举止行动,便将这话咽下,只吩咐人换了另一件长裙。
虽然还是格外繁琐华美,但较之先前那件,好歹是不拽地了,安国公主蹙着眉,任由婢女为她换上。
因而当安国公主踏入丹桂宫时,就引得所有人为之侧目。
她自十三四岁去了战场后,便甚少参加各种宫宴。即便参加,也多是身着简约,还从未像今日这般穿着繁琐华美的长裙,雍容柔美,薄施粉黛,秀眉弯弯,额间一点朱红,娇媚不失灵动。
而眉眼之间的淡漠恰到好处冲淡了娇媚,加之熠熠生辉的步摇,使得她整个人看上去,淡然典雅,端庄雅静。
“皇姐快过来!”一片静默之中,小皇帝的声音尤为显耳。
安国公主抬脚走过去。
头上步摇一步三晃,却并未影响她的步子,不疾不徐,端的是扶风弱柳,贵气天成。
“陛下。”
终究是宫宴,她稍一犹豫,盈盈一拜,并未行军礼。
小皇帝喜滋滋拉过她:“皇姐不必多礼。”悄声说:“皇姐今日好生漂亮,朕瞧着未来驸马的眼睛都直了。”
安国公主下意识瞧了一眼方镜辞。
虽是宫宴,为南齐太子接风,但方镜辞到底是入了玉蝶,身份不同往日,因而将他的位置安排于安国公主身侧,位于皇帝下首。
他今日未着官服,一身广袖襦衫,尽显风流。
对上安国公主视线,眼眸微微低垂,细密的眼睫在灯火下根根分明。
只一瞬,复又抬眼,冲安国公主微微而笑,儒雅方正,温润如珠玉。
“虽然南齐太子相貌也不差,但朕还是觉得,我们这位未来驸马更盛一筹。”小皇帝附在耳边轻声说着,“皇姐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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