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 43 章

    废世子与谭氏在外边石阶前跪了半日, 膝盖生疼,关节麻木,听仆从前来传禀, 方才相互扶持着站起身来, 简单活动一下之后, 面色肃穆,往书房里去。

    刚一进门, 夫妻俩便重新拜倒,问安之后,废世子极陈己过“这些日子以来,儿子做了太多错事, 也实在是太过伤父王的心,亏得蔡先生点醒,方才幡然醒悟, 今日特携妻室来向父王请罪”

    朱元璋静静听他说完,脸上不见喜怒,只颔首道“听说你把两个孩子都送到庵里边去了”

    “是,”废世子面有愧色, 再拜道“宝珠出言不逊,冒犯父王,忤逆不孝, 如何能再留在此处正该叫她往庵里去反思、忏悔, 烧香礼佛才是。”

    朱元璋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问谭氏说“宝珠今年岁数也不大,你舍得”

    谭氏叩头道“正因为宝珠还小, 所以才更加要纠正她的过错, 夫君向来忙于公务, 无暇顾及家中,几个孩子皆由我教诲长大,不想长子不贤,次子冒失,幼女又如此张狂无礼,儿媳有罪,无颜再见家中亲长,此后便在家中另置佛堂,如宝珠般烧香礼佛,忏悔自己的过失。”

    哎哟,今天这风刮得有鬼,谭氏这作精都开始说人话了

    朱元璋听得诧异,转眼去看马老大,又觉得有点儿欣慰,虽说他终究还是忍不下心去把谭氏这个祸头子处理掉,但能狠下心来做到这等地步,也着实是有所进步了。

    他跟空间里边的老伙计们说“还不算无药可救。”

    高祖冷笑道“你猜他这么说到底是出于本心,还是想挽回在你心里边的地位”

    “原因重要吗关键在于结果。”

    刘彻说“他终于拿出了世子应有的处事态度和政治准则,这才是最要紧的,不是吗”

    嬴政嗤之以鼻“原因不重要吗将长子幼女送去庵堂赎罪,叫谭氏在府上吃斋念佛,就这两件事而言,他心里边究竟是这三人罪有应得更多一些,还是迫于无奈、不得不暂时委屈妻儿的想法更多一些”

    刘彻为之语滞,沉吟不语。

    嬴政断然道“他今日如此为之,打的主意便是暂且委屈妻儿以图来日,将来父亲死了,他承继大位,回想起今日之事,必然会千百倍的弥补妻儿”

    “谭氏如何,谭家兄弟如何,谭氏所出儿女又如何,你们难道不是心知肚明一旦大权在握,头顶又无人约束制衡,这群小人不翻天才怪”

    刘彻皱眉道“那你待如何”

    “不如何,他没救了”

    嬴政寒声道“现下委屈谭氏母子三人,来日必定加倍弥补;逼他休弃谭氏,来日他难道不会再娶当朝太子迫于老父淫威不得不休弃妻室,登基之后不忘昔日夫妻之恩,故剑情深,再度将其迎入宫中若干年后他老子成什么人了心胸狭隘、小肚鸡肠,见不得儿子夫妻和睦,非得棒打鸳鸯他们俩倒是双宿双飞,神仙眷侣羡煞后人”

    当皇帝的都在乎身后名,只消这么一想,就觉得血压开始飙升。

    败坏老子名声,成全你俩的爱情,想都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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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彻烦不胜烦道“干脆叫他把谭氏杀了算了。”

    “那更完了,”李世民歪在椅子上,说“为了权位,杀他肯定是会杀的,但是他心里边能不记恨你,能不对谭家心生愧疚等你咽了气,你看他怎么报复你。”

    他讥诮道“要不是我弟弟当初步步紧逼,我爱妻可不会死,我得想个法子弄死他他给你上个烂谥号怎么办不让你跟老妻合葬怎么办死鬼都能给恶心活了他作践你当政时的心腹之臣怎么办老家伙跟我风里来雨里去一辈子,到死了还没个善终躺在陵墓里边都能气活过来”

    “别说了”刘彻捂着心口,咬牙道“代入感太强,已经开始磨刀了”

    “这还没完呢,”高祖语调轻快的接了下去“害死他爱妻的仇人肯定是要报复的,爱妻的娘家人要不要加以抚恤封个侯不过分吧爱妻留下的儿女更是宝贝疙瘩,拿命宠不过分吧”

    “哎”李世民忽然说“彘儿啊,这事儿你不该这么糊涂啊,故剑情深的不就是你曾孙吗刘病己连乱我家者必太子都说出来了,到了也没废掉元帝,不就是为着爱妻许平君后来元帝怎么着你都知道了,西汉自他由盛转衰”

    刘彻“”

    刘彻说“别叫我彘儿。”

    李世民“好的,彘儿。”

    刘彻“”

    刘彻自闭了。

    朱元璋听空间里老伙计们各抒己见,不觉微笑起来。

    废世子与谭氏跪在地上,听他久久不曾做声,心中忐忑,踌躇几瞬,又道“过去儿子做了许多错事,管束妻室不当,纵容妻舅作恶,实在不该。父王劝我多添子嗣,亦是良言,只是我那时候困囿于旧时承诺,竟不敢应,叫父王伤心了。”

    “哦,”朱元璋说“你不娶徐氏和柳氏了”

    废世子心知老爷子眼明心亮,不敢在他面前班门弄斧,重重磕一个头,说“儿子万死,此前眼见阿爹看重二弟,心思乱了,一心想娶个将门之女为侧妃,添补军中势力的不足,现下回想,当真羞愧欲死,晚些时候便往这两家去退亲,至于子嗣一事,只在府里挑几个婢女便是”

    朱元璋听他说到此处,倒真是格外高看一眼,心念几转,终于道“宝珠也就罢了,华良怎么也给送走了那是你的长子,马家的嫡长孙,哪能在庵堂里待着,整日吃斋念佛好好的男儿家,也被束缚的没几分血性了。”

    废世子早就打定主意,老爹面前当个知无不言的乖孩子,当即便请罪道“华良年轻气盛,人也冒失,昨日眼见母亲昏迷,妹妹亦是卧床不起,激愤之下对阿爹出言不敬,儿子身为人子,如何能纵容他正该送去庵堂,叫同宝珠一道修身养性才是。能否上阵杀敌是小事,对尊长出言不逊、人品有失,这便是大事了”

    这说的倒还是些人话。

    可见人还是得多经历点起伏才行,看看马老大,被冷待了这么短时间,沸腾的大脑凉了,智商又重新占领高地了。

    朱元璋在心里边评估了一下马老大,再想想马老二,左右斟酌一下,便定了主意。

    储君之路不该是一帆风顺的,坦途上也教不出好皇帝,无论最终选择的是谁,登顶之前多个对手做磨刀石,始终是件好事。

    且他心里边还存着一个疑影。

    这个世界跟他本人的经历太像了。

    原先的吴王与他也颇有几分相似。

    马老二身上有老四的影子,废世子和其余儿女也或多或少与他后世子孙有所类似。

    他已经问过了,李元达在前一个世界时,也有类似的感觉。

    有时候他们两人闲聊,甚至会生出一种近乎荒诞的猜测来他当下所处的世界,是不是本来所处世界的另一种发展方向

    朱元璋也曾与白氏叙话,听她提起早逝的吴王妃,诸多记忆相互对照,他觉得那或许真的就是老马。

    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吴王妃老马。

    可惜天不垂怜,他到此处时,她已经走了。

    朱元璋想到此处,眼泪就止不住的往外流。

    恰好这时候废世子也跪在地上痛哭他的母亲“阿娘过世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咱们一家人,叫儿子们好好孝顺阿爹,叫兄弟三人彼此友爱,儿子一时糊涂,竟将阿娘的殷殷嘱托全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她是那样慈爱宽和的人,即便病到最严重的时候,还不忘劝谏阿爹死生有命,不要因此见罪于大夫,儿子不孝啊”

    朱元璋知道他有演的成分,废世子知道父亲知道他有演的成分,但是有些事情本就是没办法说个清楚明白的。

    事已至此,他将自己能做的全都做了,此后如何,便看老父如何抉择了。

    朱元璋久久没有作声,废世子跪在地上抽泣,心中难免不安,衣袖拭泪,掩饰着抬一下头,便见老父坐在椅上一言不发,只默默的流眼泪。

    他心头一颤,疼痛与震撼好似在这个瞬间忽然浓烈起来,泪珠子“吧嗒”一下掉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叫了声“阿爹。”

    朱元璋叹一口气,有些疲惫的朝他摆摆手“好了,退下吧。”

    废世子心知自己过了这一关,只是不知为何,心里竟也不觉十分欢畅,同谭氏一道离开书房,回头再看,便见老父孤身一人坐在椅上,双眸闭合,无喜无悲。

    权威使然,他高高在上,然而也是至高无上的权威,似乎又使他无法融入周遭,与所有人和物都存在着一道无声的隔阂。

    那可是吴王,长江以南的绝对霸主,天下公认最有可能登顶帝位的吴王啊

    也许这便是权力的代价。

    高处不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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