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 46 章

    北伐告捷, 消息传回淮州之后,自是欢声一片,人心振奋。

    大军征战在外, 留在这儿的都是将领文臣们的家属,百姓也皆是吴王臣属, 现下眼见家中子弟建功立业,飞黄腾达在即,如何不喜

    常山郡王妃与武安郡王妃定了日子往庙里边去还愿,又一道在城中施粥, 宴请官员家中女眷欢庆此事。

    吴王妃去世之后, 吴王府中馈诸事便由白氏掌管, 谭氏虽是长媳, 却向来不理会这些庶务, 废世子眼见白氏在女眷之中一呼百应,颇有昔年吴王妃之情态,心中难免郁郁。

    论名位、论年岁,这些事情都该由长房正妻领头才是, 现在却叫老二家的出尽了风头, 自己倒是有心推人出去,但柳氏是什么身份,一个侍妾罢了, 怎么可能叫她代表吴王府去宴请各家女眷

    废世子心下更加郁卒, 有心回家去同谭氏好好谈一谈,进门后隔着窗户瞧见她孤身一人跪坐在佛像前,身形单薄如纸, 那点子怨气霎时间便烟消云散了。

    莲房的身体已经坏透了, 最亲近的小弟离她而去, 亦是重重一击,他作为丈夫,不能呵护妻子,将她带离佛堂也就罢了,怎么还能一味的苛责于她

    废世子暗叹口气,摆摆手打发侍从们退下,到谭氏身边蒲团上坐了。

    谭氏就跟没瞧见他似的,恹恹的跪坐在蒲团上,神情沉寂,了无生气。

    废世子便柔和了声音,含笑道“莲房,我这里有个好消息,你听了必然欢喜。”

    他也不卖关子,不等谭氏发问,便开门见山道“华良跟宝珠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再过几日,便要回到你身边来了。”

    这话落进谭氏耳朵里,转了几转才往心里边儿钻,有些木然的瞳孔僵硬几瞬,忽然间泛出浓重光彩来“谁要回来了”

    她一把抓住丈夫手臂,神情中难掩希冀与盼望。

    “华良跟宝珠要回来了,我们的孩子要回来了。”

    废世子见她如此情状,心中实在难过,硬逼着自己笑了一笑,温柔道“我知道你担心他们,可他们难道便不担心你回来之后见母亲形销骨立,满面疲乏,他们心里边该有多难过”

    离开半年之久的儿女要回来了,这消息便像是一剂强心针一般,给予了谭氏重新站起来的动力与鼓舞,也将谭家二爷过世的阴霾扫除大半。

    弟弟是她的至亲之人,但儿女也是啊。

    谭氏跪坐不住,身子往旁边一歪,跌坐下去,眼泪就跟断线的珠子似的,不住地往下流,这回没等废世子开口劝,她自己就先一步擦了,抚着面庞,慌张问丈夫说“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是不是又老又丑”

    废世子笑着摇头“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最美的。”

    谭氏抽泣着伏在丈夫怀里,重又破涕为笑。

    废世子夫妻二人在家中翘首以待整整三日,终于见到了阔别大半年之久的一双儿女。

    马华良长高了,也瘦了,两颊上的肉少了,骨头支棱起来,倒比此前沉稳许多,只是眉宇间萦绕着淡淡阴鸷,抿着唇下了马,近前去向父母行礼。

    谭氏一见他这模样,便忍不住掉了眼泪,反倒是废世子有些欣慰,拍着儿子肩膀,声音感慨“长大了,有成人模样了。”

    这时候马华良身后马车门帘一掀,马宝珠探头出来。

    大半年的庵堂生涯里,她显然没吃到什么油水,同兄长一样明显瘦削好些,只是她原本就是个珠圆玉润的身架,如此一来身段反倒匀称起来,五官也比从前好看了。

    “阿爹,阿娘”

    马华良下马之后只是简单同父母寒暄几句,却不曾多言,显然是受了这大半年庵堂熏陶的影响,整个人随之沉默寡言起来。

    马宝珠却与他不同,一见到父母,便迫不及待的跑上前去,迎上谭氏激动伸出的双臂,埋脸在她怀里,亲亲热热的喊“阿娘,宝珠终于见到你了,我好想你”

    她搂着母亲腰身舍不得放,半是嘟囔半是埋怨“你是不是都没好好吃饭瘦了好些呢,肯定是阿爹没照顾好你现在我跟哥哥回来了,我们都站在你这边,他指定不敢再欺负你了”

    谭氏听得熨帖,一颗心都要化了,满脸慈爱的搂住她,宝珠宝珠的叫着,一时舍不得放。

    废世子见她这样欢喜,也跟着高兴,假意讨饶说“你们仨在一起,阿爹就一个人,哪里还敢作乱不敢了不敢了”说完,又催着众人往屋里叙话。

    久别重逢的好日子里,那些个不好的回忆便不必提了,马华良与马宝珠没提过这大半年来的庵堂生活如何,正如废世子和谭氏不曾提过柳氏等人和谭老二之死一样。

    马华良不爱说话,马宝珠却明显变得活泼懂事起来,晚间时候还依依的拉着母亲不肯放,对父亲说“今晚阿娘是我的,阿爹往别处去吧”

    事实上,就算是女儿不在这儿,废世子也会往别处去过夜的。

    气氛微妙的停顿了一瞬,废世子笑了笑,摸着女儿的头发,嘱咐她说“可别捣乱,你阿娘睡得浅,夜里容易惊醒。”

    马宝珠乖巧应了,等他走后,方才变了变脸,低声问母亲“刚才是怎么了,阿娘”

    柳氏几人的事情必然瞒不过去,隐瞒又有什么意思

    谭氏略顿了顿,便苦笑着将事情讲了。

    自家女儿的性情她也知道,出乎谭氏预料的是女儿听完之后竟不曾大闹着发脾气。

    马宝珠看出母亲神情之中的诧异,当下哼道“我发脾气又能如何难道能改变现状吗阿爹纳了几个妾,但都出身不高,阿娘有我和哥哥,又有阿爹的心,对咱们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谭氏如何也想不到女儿竟会说出这样一席话来,着实吃了一惊,马宝珠抬起头来,定定的盯着母亲,说“阿娘,这大半年过去,我什么都想明白了,什么骨肉之情兄弟之情都比不过权力,要是手握大权的是阿爹,我们家还会这样吗”

    因为之前挨过五十个嘴巴子,她也算是长了教训,坐到母亲身边去,压低声音道“我要是您,才不会一个人闷在佛堂里生闷气呢,我就装,装认错,装服输,我爷爷他老了,还能有几年活头等那个老东西死了,您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他还能从坟里边爬出来收拾你”

    谭氏吓了一跳“可不敢胡说”

    “这是胡说吗明明是实话”

    马宝珠咬紧牙根,感受到右侧牙槽处空空如也的感觉,恨声道“明明阿爹才是嫡长子,明明阿爹才应该是继承人,可现在呢二叔一家都骑到我们脖子上了我跟哥哥受了那么多委屈,舅舅们也被人看不起,要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阿爹,谁还敢说三道四”

    是啊。

    谭氏回想起这段时间以来遭遇的变故,就觉心如刀绞。

    假若丈夫才是吴王,他一声令下,谁敢漠视次子的性命攻城

    假若丈夫才是吴王,谁敢将自己的一双儿女送到庵堂里边去修身养性

    假若丈夫才是吴王,宵小之辈岂敢闯到谭家去杀人

    以丈夫对自己的心意,他更加不会纳妾

    谭氏想到此处,也不禁被激起了几分权欲之心,转念一想,又气馁道“我明白又能如何局势如此,我又帮不上你阿爹,你大舅舅他”

    她难以启齿“他跟白家兄弟也不可相提并论。”

    “这跟我大舅舅没关系,您只管约束好大舅舅,老头子死之前叫他老老实实的就行了。”

    马宝珠说“我奶奶娘家兄弟也不成器,也碍不着她嫁给老头子,还稳坐大房位置,连生三个儿子啊您是长房长媳,就该把管家的权力捏在手里,时不时的叫淮州女眷来说个话,不然收买人心的机会全叫我二婶抢去了,咱们亏也要亏死”

    谭氏一听这些便觉头大“我实在是不想理会这些”

    “那就让我来”马宝珠一把握住母亲的手,眼底精光闪烁,野心十足“叫阿爹找几个嬷嬷帮我,我可以学”

    谭氏耳根子本来就软,被女儿这么一鼓动,当即便起了心思,第二日晨起之后便领着女儿往白氏处喝茶,含蓄的提起自己想要重新管家一事。

    马宝珠以为白氏必然会一口拒绝,谭氏也这样想,早早准备了一肚子长幼尊卑有别的话准备呛回去,不想常山郡王妃听完之后便笑吟吟的应下了“好呀,向来长幼有别,母亲辞世之后,本就该叫大嫂主持府中一干事项的,只是大嫂一直身子不好,老爷子才叫我越俎代庖,这会儿能把差事交出去,我倒无官一身轻了。”

    王氏这会儿也在,团扇笑着一点她,说“你就躲懒吧”

    谭氏没想到事情竟有这般顺遂,马宝珠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然而肉既然咬到了嘴里,那断然没有松开的理由,当即便将事情应下,又一个劲儿的夸赞白氏高风亮节。

    白氏挺不好意思的,一个劲儿的摆手“大嫂,您快别夸了,我听着都脸热。”

    说完又道“我先将将账目核对出来,清点明白之后,三日后将对牌和账本一起送到大嫂那儿去。”

    谭氏与马宝珠斗志昂扬的出门,满腹疑惑的回去,明明想要的目的也达成了,心里边却没那么高兴。

    白氏目送着那母女俩走了,方才嗤笑出声,将杯中茶泼到院子里边去,笑骂道“蠢东西这时候想起管家权来了,早干什么去了”

    王氏笑道“那你还给她们。”

    “给呀,为什么不给”

    白氏说“不叫她们自己上手做着试试,倒以为我这些年是占了多大便宜了。”

    说句不中听的,老爷子是个抠门精,老太太在的时候也差不多,两口子都是苦出身,一文钱恨不能掰成八瓣儿花,管家这事真是沾不到多少油水。

    当然,真要是铁了心想贪也是可以的,但老爷子是什么人啊,眼明心亮的,敢从他老人家兜里边贪钱,怕不是嫌命太长想走走捷径。

    谭老二到底是怎么死的,也就是瞒着大嫂了,除了她之外,家里边谁不知道

    王氏笑“大嫂还当是占了便宜呢,宝珠也高兴的不行。”

    白氏抬手揉了揉额头,忍俊不禁“你说这娘俩到底是怎么想的,大军都挺进京师了,马上就得搬家,这时候管家,不是给自己找事干吗等到了京师,老爷子往那位置上一坐,从前的规矩还算什么啊。”

    妯娌俩说笑几句,白氏便凝重了神色,挥挥手打发仆婢们退下,低声问道“方才,你仔细瞧过宝珠了没有”

    王氏被她这样不同寻常的语气惹得一怔,也低声道“瞧了,怎么,可是有什么不对”

    白氏小声说“我怎么觉得她长相不对呢。”

    王氏吃了一惊“啊”

    “这事儿我琢磨好久了,总觉得不对劲儿。”

    白氏说“大伯是个圆脸,大嫂生的秀丽,是个鹅蛋脸,你仔细想想咱们家人的面容五官,再想想大嫂跟她娘家兄弟,我怎么瞧不出宝珠像谁呢”

    王氏悚然一惊“可不敢胡说,这是要命的事真传出去了,大嫂还有命活吗她那个人是挺讨厌的,但应该不会做这种事。”

    “我不是那个意思,”白氏知道她误会了,忙道“你还记得宝珠小时候的事情吗小小的一个,身子一直不好,娘胎里就带着病,亏得家里边一个劲儿的贴补,这才养活过来。”

    说到这儿,白氏声音更低“我娘家弟妹出身杏林世家,学过小儿医,去年我们俩闲谈的时候提起这事儿,她说那病根都是父母身上带的,爹娘得过儿女才会有,我悄悄打听了,大哥大嫂可没这个毛病。”

    “啊”王氏一声惊叹,诧异不已“这可真是”

    大抵是心理作用,这会儿再叫她想马宝珠的容貌,真觉得不太像是这家的人了。

    王氏猛地站起身来,屋里边转了几个圈,又一屁股坐下,胡乱用团扇扇了几下,说“宝珠生在驿馆里,发动的也突然,产婆都是就近找的,那时候只听说母女平安,便觉千幸万幸,哪里还会想其中另有玄机”

    白氏道“我也不知道其中是否真的有诈,只是此事着实蹊跷,实在不能含糊过去,便吩咐人往旧地去悄悄寻访,看能不能探到几分蛛丝马迹。”

    王氏了然点头“事关重大,得以确认之前,万万不可流出消息去。”

    谭氏与马宝珠在家中等了三日,白氏果然令人送去了账本对牌,叫那边儿管事核对清楚,客客气气的离开了。

    第二日白氏与王氏相约往庙里去为北伐大胜还愿,祈求家中平安,谭氏不愿出门,又一心研究刚到手的管家之事,并不曾同两名妯娌一道前往。

    白氏与王氏上午出行,在庙里用了些素食,便结伴返回淮州府衙,回去之后王氏也没急着回去,相对而坐,而小女儿缝制衣裳。

    白氏的陪房便是这时候急匆匆过来的,大抵是走得太急,脑门上蕴出来一层细密汗珠“郡王妃,您先前吩咐奴婢去打听的事儿,已经有结果了”

    白氏神色一凛,王氏也郑重起来,打发走室内仆婢,正色道“讲”

    那嬷嬷便回话说“奴婢奉您命令去查当年之事,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毕竟那时候不同于现在,郡王妃是在驿馆之中生产的,接生的产婆便是驿丞儿媳,此次再去,里边已经换了人家,奴婢遍寻不得,无奈之下正想回来复命,却正巧遇上了那驿丞族亲,说是那家人搬走之后辗转托人带了信回来,这才顺着地址找了过去”

    “二位郡王妃,你们猜怎么着那家还真有一个跟宝珠姑娘同年同岁的女儿,奴婢一见她模样便觉眼熟,正觉得奇怪呢,却被身边人点醒了,一张小圆脸,跟已逝的吴王妃活脱儿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白氏与王氏对视一眼,同时倒抽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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