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地, 身后弓箭手齐齐发力,当下其势如雷,直奔城头而去。
黎东山脸色苍白, 面颊上没有一丝血色,黎江雪更是满脸的难以置信,目光惊痛, 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表哥”
刘彻视线再没有往城头瞥过一眼,见战局渐稳, 胜利的天平倾向己方, 这才勒住缰绳,放目遥望前方。
会稽周遭都已经被南梁士卒围住,陈宪插翅难逃, 慌乱中手中长刀划破黎东山脖颈, 又一刀刺到黎江雪腹部, 匆忙将刀刃拔出,便带着一干心腹匆匆下了城头。
一个时辰之后,会稽城破, 陈宪及其心腹数人逃脱不得, 束手就擒, 刘彻骑马入城,踏着满地血水, 神情冷凝。
心腹亲信把持城中各处要道, 近前去低声道“都督, 黎东山死了, 但右夫人还有气, 要不要为她找个大夫”
刘彻道“谁还有气儿”
心腹怔了一下, 语气中便添了几分不确定“右夫人”
刘彻道“右夫人怎么着”
心腹迅速会意过来, 面露哀色“陈贼暴虐,黎公与右夫人皆已死于敌手,属下业已收敛了黎公与右夫人尸身,都督可要再去看一眼,尽一尽哀思”
刘彻神色黯然,叹一口气,周身萦绕着一股愁绪“前边带路。”
黎东山颈部动脉被划破,血液喷溅出去,当场便没了性命,黎江雪却是被捅到了肚腹,虽也痛苦,但离死还差一步。
刘彻手提佩刀,缓步登上城楼,便听见黎江雪低沉而痛苦的呻吟声传来,声音低微,不住地催促着“大夫,大夫怎么还没来”
士卒熟练的敷衍她“快了,快了。”瞥见刘彻过来,忙站直身体,向他郑重行个军礼。
刘彻不曾言语,只朝他摆摆手,示意周遭人退下。
士卒们行礼离去,黎江雪因疼痛而拉的格外长的反射弧终于也在这时候反应过来,躺在地上、动作缓慢的转过身来,视线触及到来人之后,瞳孔猛地扩大起来。
她脸上充斥着浓重幽怨,隐约带着几分恨意,又有些央求“表哥,你为什么难道你一点都不在乎我吗大夫,大夫什么时候才能来”
刘彻微微一笑,半蹲下身体,轻轻道“一定觉得很不甘心吧。”
黎江雪反应迟缓的露出几分疑惑“什么”
刘彻伸手过去,动作轻柔的抚了抚她凌乱的鬓发,将那发丝挽回耳后“明明得到了那么大的机缘,明明重生一世,为什么生活却变得一团糟,甚至于比前世还不如起码前世这个时候,你还活的好好的呢,是不是”
黎江雪嘴唇张大,目光惊恐的看着他,喉咙里“咯吱”响了几声,终于艰难的发出了声音“你难道你”
“很奇怪吗不应该啊,”刘彻帮她掸了掸衣领上的灰尘,微笑道“你这样又毒又蠢的东西都能重生,我为什么不可以”
果然,果然
重生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宴弘光
可若是这样的话
重生之后的初次相见那晚的梦中呢喃、此后二人深情款款的表白与爱意,还有自己一厢情愿的付出和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执拗,在他眼里又算是什么
那时候,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来看着自己靠近他,讨好他,豁出去所有、甚至不惜做妾都要嫁给他的
一个滑稽的笑话,还是一个跳梁小丑
黎江雪瞳孔紧缩,目光破碎,死死的咬紧嘴唇,这一瞬甚至于忘记了腹部传来的剧烈疼痛,双眼紧盯着他,恨不能生噬其肉。
“你这是什么眼神恨我吗”
刘彻语气轻快,笑吟吟的看着她,摊手道“可是我没逼你啊,那些选择也不是我强迫你做的。是我逼你跟我在一起的吗是我逼你嫁给我做妾的吗说到底,还不是你自己愿意”
“可是你骗了我”
黎江雪双眼几乎要从眼眶里迸裂出来“你说你爱我,所以我才”
“爱啊,”刘彻仔细咂摸了一下这个字眼,又低头问她“那么江雪,你爱我吗”
黎江雪短暂的迟疑了一下,语气心虚“我当然是爱你的,不然我为什么要为你付出那么多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虚伪吗”
“当然不,我觉得你比我还虚伪呢”
刘彻以一种小巫见大巫的口气道“你真的爱我吗你是爱我宴弘光,还是爱慕前世的天子宴弘光,又或者是一心一意的爱慕着至高无上的权位”
黎江雪本就惨淡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刘彻终于讥诮出声“爱是吗,这个字眼我没资格说,你也一样。重生那夜,你是真心实意要去给我送药的吗你是真心觉得自己做错了,所以想去弥补我吗还是说送药是假,趁机结好于我,日后借我的势才是真”
这话说的一针见血,黎江雪脸上也失去了最后一分颜色。
她嘴唇咬得出血,恶狠狠道“我没有那么想,我没有我是去给你道歉的,我都给你送药了,你还要怎样”
“你真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
刘彻听得笑了,抬手拍了拍她尚且温热的面颊,嗤笑道“我隔三差五找茬打你一顿,再去给你送送药,不走心的道个歉,你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吗你是天生的贱骨头,还是生来就没有羞耻心”
他说“我父亲对黎东山有救命之恩,可黎东山那条老狗又是怎么对我的你又是怎么对我的你还记得你从前欺辱过我多少次吗,嗯”
黎江雪听得恼怒,神情窘迫,勉强分辩道“你只说我爹对你不好,怎么不说黎家也给了你多年庇护最起码没叫你饿死街头我祖父待你比嫡亲的孙儿还要好”
“是呀,你说的也有那么点道理,”刘彻笑了“所以我决定,只杀黎家内部欺辱过我的人,别的倒可以轻轻放过,好歹那也是元新的外家,不是吗”
一提元新,黎江雪就难免会想起生死对头黎江月,登时便含恨道“是,就算我不安好心,可黎江月跟她娘那个狐狸精难道是什么好东西有种你就把她们也一起杀了啊”
刘彻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笑眯眯道“她们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都跟我无关,可是我知道她们没害过我。”
黎江雪腹部汩汩的流着血,气息越来越弱,听到此处,却回光返照般迸现出了十二分的生机“你当黎江月那贱人是什么好人吗难道她是真心想帮你还不是想踩在我身上向你献好”
“但我的的确确受过她几次恩惠,无论是为了踩你一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没害过我,郁夫人也没害过我。”
刘彻似笑非笑道“但你,就不一样了。”
黎江雪听他提起郁夫人,眉宇间阴鸷之色愈重,再想起自己这些年过得糊里糊涂,为着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伤透了亲娘的心,临死之前,倒真是说了一句人话。
她柔和了语气,带着几分哀求“表哥,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活不长了,可是我娘她是无辜的,你不要害她”
刘彻笑着摇头“不,她不无辜。”
他注视着黎江雪忽然将僵滞住的面庞,徐徐道“你在外边如何兴风作浪,她难道不知道你跟你哥哥在府里如何欺压于我,她难道不知道她知道,只是不在乎,反正只是一个低门子弟,被踩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
黎江雪听得面露绝望,猛地抓住他衣袖,叫声凄厉“表哥”
“她是有错,但也罪不至死,我不会杀她,但也不会照拂她,就叫她继续留在黎家,尝一尝我当年过过的日子好了。”
刘彻毫不留情的将她手指一根一根的掰开,轻声细语道“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啊,说起来我还是黎东山救命恩人的儿子呢,过得都是这种日子,她都是我仇人了,我还这么待她,是不是很仁慈”
“宴弘光你不是人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怎么能这么对我”
黎江雪猛地抬手去打他,神情疯癫如垂死挣扎的野兽,甚至顾不得剧痛到近乎麻木的肚腹“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这个混蛋,无耻之徒你不得好死”
“看吧,你就是这种人。”
刘彻笑吟吟的看着她,说“你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欺辱恩人之子有错,不觉得自己无事生非有错,不觉得自己凶狠跋扈有错,你之上众生平等,你之下阶梯分明。我是混蛋,是无耻之徒,但我起码还有点做人的良知,惦念着黎老爷子那几分好,而你却连我这个无耻之徒都不如啊。”
黎江雪死死的瞪着他,发出临死之前的嘶吼“宴弘光,宴弘光”
刘彻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笑着说“你重生当晚跑去找我,不是因为后悔,也不是觉得自己错了,你只是觉得自己站错了队,选错了人,没能拿到最大的好处而已。你只是为了抱大腿,可千万别美化成善良和爱。我非善类,但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临死之前,我得把这道理跟你说清楚。”
黎江雪已经说不出话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嘴角溢出血沫儿。
刘彻目光冰冷的注视着她,看她垂死挣扎,抽搐不住,一直到最后厌弃,那双眼睛仍旧大睁着不肯合上。
他“啧啧”两声,弯腰去合上她眼眸“这女人作了这么久,终于死了,可喜可贺。”
李世民“撒花。”
高祖“恭喜。”
朱元璋“看的累了。”
嬴政“你好像还挺感触。”
“是啊,”刘彻唏嘘着说“好歹也在一起那么久,有几分共通之处呢”
嬴政皱着眉头,嫌恶道“她只是单纯的蠢和坏,你是缺德,那能一样吗”
皇帝们嘻嘻嘻笑了起来。
“”刘彻“”
不是,你们真就是一天不杠我一下就难受吗
皇帝跟皇帝之间还有没有温情存在了
刘彻吩咐属下打扫战场,再收敛黎东山和黎江雪尸身,准备带回去妥善安葬,一切都处置妥当之后,便闭门谢客,病恹恹的开始养病,理由都是现成的。
征南将军宴弘光深明大义,为报国家,眼睁睁看着一手扶持自己的岳父和爱妾死于敌手,大为伤怀,卧病不起,须得静养一段时日。
消息传回建康,朝廷上下亦是一片哀悼之声,岭南黎家的家主没了,别管他生前是个什么东西,总该给几分体面的,诸多加恩封赏,自不赘言。
黎江月早就收拾了行装准备举家南下,听闻这消息便没法出行了,与一干后宅女眷抵达建康,叫卢氏领头与其余人继续南下,自己则往黎家去送父亲最后一程。
几年未见,韦夫人也变了模样,昔年盛气凌人的贵妇人也平添几分岁月风霜,两鬓斑白,叫儿媳妇搀扶着,坐在灵堂前恍若失神。
董姨娘作为董家女眷的代表迎来送往,打点着家中诸事,外边韦夫人之子在招待男客,神情困顿,面容憔悴。
从前这种时候,韦夫人是一众女眷的绝对中心,只是时移世易,这时候到底不一样了。
董姨娘的女儿年前出嫁,还是黎江月帮忙做的媒,夫家诗书传家,门第清贵,虽不比黎韦金王这等贵姓,但也颇有些底蕴。
这时候见了黎江月,她忙不迭迎上来寒暄,周遭女眷们也逐渐围了上来,俨然成了众人中心,温声细语的宽慰黎江月几句,还有些隔了几隔的亲眷问起宴元新来。
“怎么没带孩子过来这时候也该不小了吧”
黎江月笑“已经来磕过头了,这几天他有些咳嗽,叫保母们带着呢。”
出门的时候,嬷嬷都忍不住唏嘘说“这可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呀,当初谁能想得到您会有今天还有董姨娘,在后院里唯唯诺诺了那么多年,瘦瘦小小的一个,这时候看起来身上倒是多了些肉,脸上也有光彩了。”
黎江月道“人过得什么日子,脸上都写着呢,儿女顺遂,心绪舒畅,脸色当然好看。”
外边下起潇潇细雨来,仆妇撑着伞送她离开,黎家这一年的秋天弥漫着一层灰色,但谁都看得出来,宴家正大步迈进光辉灿烂的未来。
宴家的后院里少了黎江雪,倒是陡然寂静起来,连卢氏去给黎江月请安的时候,都忍不住嘀咕“她在的时候嫌吵,现在一下子人没了,又好像是缺了什么。”
黎江月轻叹口气,却不接这一茬,只转了话题,问“在这儿住的还习惯吗从前咱们在寿州,陡然换了地方,大人倒是不怕什么,只怕孩子适应不了。”
卢氏笑的温柔“夫人还不知道我们姐儿吗小霸王似的,体格大小就好,能跑能跳的,有什么适应不了的。”
丈夫再没提过嫡姐的事情,黎江月也不提,只是人死账消,碰到她生辰忌辰乃至于中元等节日,都叫人悄悄帮着做场法事,烧些金银纸钱。
刘彻知道这事,但是也没多管。
陈宪既死,南方便暂时安寂下来,他既总督五州军事,大权在握,又岂肯放过这个休养生息的好机会
再则,关朴、关晟二兄弟也需要足够的时间去成长。
前番被打退之后,北朝三国沉寂了两年之久,方才卷土重来。
刘彻再次挂帅,这一次却未亲自领兵出征,而是坐镇后方,叫关朴率军出击,与麾下另几名将领同挑大梁。
而他的长平侯也没有让他失望,大胜而归,缴获无数,刘彻一鼓作气,将战线推到了淮北,一举收复淮北七州,声威大震。
此战之后,征南将军宴弘光率军还朝,授中书令、加骠骑将军,进入建康掌权。
关朴却不曾同兄长一道返回,以功加游击将军这个他兄长曾经坐过的从五品官衔,驻扎淮北,坐镇一方。
此后两年间,刘彻屡次率军出击,先征北齐,再罚北魏,北周见事不好,想要与两个邻居联合,却是为时已晚,先后为其所诛灭。
北齐国灭之后,刘彻的官职从骠骑将军变为大将军、顺阳郡公,待到关朴、关晟兄弟灭亡北魏、北周时,再拜太尉、扬州牧,同时加赐羽葆、鼓吹及班剑二十人,等到南北一统,许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人臣之至已达矣。
他最开始就是冲着那个位置去的,手下诸人亦有心图富贵,南梁皇帝很快就被自愿的同意了禅让之事,刘彻假惺惺的推辞了几次,终于欣然受之。
朝臣们也曾议及国号,刘彻想都不想便用了“汉”字,年号建元。
皇帝登基,自然该追封先祖,加恩功臣,生父宴纲便不必说了,自得追封皇帝,生母薛氏处却有些麻烦。
毕竟她当年改嫁,死后也与后边丈夫合葬,现下是否还应当追封皇后、与宴纲合葬,朝廷上着实争议了一段时间。
刘彻本就不在乎这些虚名,否则也干不出登基之后叫王太后与前夫生的女儿相认的事,当下大笔一挥加恩薛氏母家,至于迁葬追封一事,便不必惊扰亡者了。
丈夫死的早,薛氏又青春美貌,一个寡妇带着儿子长大,不知会吃多少苦,改嫁有什么错
又不是丢掉儿子自己跟野男人跑了,生存当前,实在没必要对一个弱女子过多苛责。
后夫对薛氏不坏,待宴弘光这个继子也没说的,无论是宴纲、还是后边组起来的那两夫妻都已经入土,晚辈们再去纠结这些事情,实在是没有必要。
再说,也总有两个弟弟的情面在呢。
刘彻加封两个同母异父的兄弟为王,大封功臣之余,自然也不会忘记后宫。
黎江月与他夫妻数年,兢兢业业,向无疏漏,又诞育有一双儿女,皇后之位自然也当得,卢氏是他长女的生母,膝下另外还有一子,叫做个淑妃吧,至于其余妾侍们的位分,就叫皇后自己看着安排好了。
黎江月向来办事妥当,此时自无疏漏,拟了单子送过去,见刘彻点头之后,忽然间行个礼,道“妾身冒昧,有一事须得问过陛下才好”
刘彻道“什么”
黎江月顿了顿,方才道“陛下加封后宫,那未入宫之前便逝去的,是否还要追封”
她并非不能容人的主母,多年来宴家后宅就没了一个人,那便是黎江雪,这时候所说的也只能是黎江雪。
过了这么几年,刘彻都快忘记黎江雪眼睛鼻子长什么样了,下意识就想说“不用管”,忽然间听见高祖在空间里边大叫“不行”。
高祖痛心疾首道“彘儿,你别犯傻啊史书上肯定会记载黎江雪死在什么地方的,这会儿你登基了又没给她加封,说不定后世人就会揣测她是你的真爱,下令不许任何人提及你要知道后世人脑回路很奇怪的”
“噫”
刘彻只消想到若干年之后后世人揣测黎江雪是自己的白月光、朱砂痣,立马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抖了抖,深以为然道“当真是老成持重之言”
说完他面露疑惑,看向黎江月,满脸不解道“你说的是谁未进宫之前,后院里谁没了”
黎江月听得一怔,却以为他是不欲再提起那人,眉头微微一跳,很快便笑道“是妾身想错了。”
“不,你没想错。”
刘彻见她不上道,心下暗暗着急,只得自己开始演“仿佛是有那么一个人,前几年没了嗨呀,只是也不是什么重要角色,我都想不起来她是谁了,好苦恼哦”
“”黎江月“”
刘彻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姓什么来着,江月,你还记得吗”
“”黎江月心情复杂“姓黎。”
“哦,好像是这个姓吧,”刘彻随意的摆摆手,漠不关心道“大好的日子,提死人多晦气,以后别说她了,就当没找个人吧。”
黎江月“”
黎江月微笑道“是,妾身知道了。”
刘彻赶紧去看起居官“刚才那一段记下来,字号加大加粗”
黎江月“”
起居官“”
陛下的脑袋好像是坏掉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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