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并不曾因为陈贵妃的缘故而问罪东宫, 然而父子之间本就不算浓厚的亲热劲儿,也是眼见着的散了。
当年为了陈家,他不得不隐忍刘妃母子的死, 现在为了皇太子, 又不得不隐忍陈贵妃,饶是使她病逝, 也须得顾全皇太子的体面予以追封,皇帝做成这个样子,他怎么能不窝火
接连半月,皇太子往太极殿去请安时都不得传召, 反倒是底下几个年幼些的皇子明显更得眷顾。
宫廷之中,皇帝的态度便是方向标,许多此前倾向于皇太子的朝臣们态度也随之暧昧起来, 驻足观望, 不动声色的将视线投向其他皇子。
这种时候,就看得出各人秉性了。
皇太子妃自是稳如泰山, 皇太子却变得浮躁起来, 心烦意乱, 连带着往皇太子妃处歇息的时间也多了,闲暇时更经常召见皇太孙,做出夫妻和睦、父子相得的温情模样来。
他当然不是陡然感知到了原配发妻的好,而是因为陈家因陈贵妃之事而恶了皇帝, 势力衰退, 大不如前,反倒是妻族势力蒸蒸日上, 是他手里边除了大义名分之外最要紧的一张牌, 所以才更加患得患失, 唯恐妻子因为自己前段时间专宠茂珠儿而生了怨恨,倒戈相向。
皇太子妃明白他这份心思,脸上仍旧是不显山不露水,皇太子来便欢迎,不来便欢送,还时常宽慰于他他“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离,臣妾一定会帮殿下守住东宫之位的”
皇太子如此动容自不多提,当着妻子的面千恩万谢,哽咽不止,等出了正殿,到茂珠儿面前,又柔声轻哄“近来朝堂风波甚大,孤独木难支,只能请太子妃襄助,不免要敷衍她一二,珠儿,孤心里最在意的始终是你”
茂珠儿手持玉盘,笑意嫣然“太子妃殿下是东宫的女主人,便是我的主子,我敬重她都来不及,怎么好同她争长短殿下未免太过看不起我的心胸了。”
说笑间,将玉盘搁下,为他斟酒“殿下失言,要自罚三杯”
皇太子宠溺的笑,一饮而尽“你啊,总是这么会体贴人,不愿让我为难”
万妈妈端着甜点进了书房,便见吴侧妃正坐在小案前习字,大抵是写得顺手了,唇边噙着一丝欢欣笑意。
较之冷艳的皇太子妃和姿容绝世的茂珠儿,吴侧妃容貌上稍逊一筹,但因为出身书香门第,文才熏陶,颇有些清贵人家女儿的蕙质兰心。
万妈妈见状,却是眉头紧蹙,放轻脚步悄悄近前,猛地将吴侧妃正在写的东西给抽出来了,瞥了一眼余氏眼角眉梢都带着幽怨,勾住敬温侯的脖颈,吐气如兰侯爷,你已经很久没来看我了
噫
万妈妈地铁老人脸“侧妃实在是闲得慌,就去浣衣局帮忙洗洗衣服,实在不行就去御书房帮御厨做做饭,别成天写这些有的没的,还是照着宫里人的模子写的,这要是传出去了,您活够了,我还没有呢”
“唉,妈妈,我也就这么一个乐子了,你连它也要剥夺”
吴侧妃幽怨的叹一口气,顺势趴到桌子上,眼见着万妈妈将那张稿纸烧掉,了无意趣道“太子一心宠爱闵氏,太子妃又不跟我斗,哥儿开蒙读书了,每日都不在身边,我还能做什么呢混吃等死,好没意思”
“我看您就是闲出屁来了。”
万妈妈是她的奶妈妈,也是吴家专门送进去盯着她的,说话不怕忌讳,冷哼一声,抖了抖手上余灰,又近前去收拾书案“太子殿下宠爱闵侧妃,可闵侧妃也没招惹过您啊,管他们做什么皇太子妃不跟您斗这不是好事就您这种资质,这个头脑,能在太子妃手底下撑一个回合吗”
吴侧妃恼羞成怒“妈妈,你怎么说的我一无是处似的”
万妈妈斜她一眼“好吃好喝的在东宫活了这些年,也没受什么委屈,您就偷着乐吧,这还觉得没意思真叫去过跌宕起伏的日子,您行吗相貌不如闵侧妃,头脑不如皇太子妃,皇太子的恩宠也就那样,您还真是普通且自信呢”
“”吴侧妃“”
吴侧妃自闭了。
陈贵妃暴病而亡,东宫之位随之动颤,周家也正值多事之秋。
周靖几乎是一天往娘家跑一趟,每日苦口婆心的规劝小妹,但周三姑娘就跟吃了秤砣似的,咬紧牙根不放松,认定了此生非薛追不可。
周三姑娘如此为之,难免使得本家亲眷沦为笑柄,被人指指点点,连带着两个嫡亲的姐姐都颇有微词,激怒之下甚至动了手。
然而于薛追而言,簪缨世家的嫡出小姐、所有长安少年郎魂牵梦萦的周三小姐这样坚定的选择他,不因家世而动摇,不因亲眷的阻拦而迟疑,怎么能不叫人感动
“萱儿,我会对你好的”
薛追紧紧拉着周萱的手,神情坚定,眸光深情“我发誓,我这一生都不会辜负你”
周萱笑吟吟的看着他,眼睛俏皮的眨了一下,古灵精怪道“这是真心话吗”
薛追毕竟也只是个年及弱冠的青年,未经情爱,天降福缘救了美名满京师的周三小姐、得她倾心,已经三生有幸,以他的阅历和识见,岂有不动心之理
毕竟现在的他,还没有走狗屎运娶到西凉公主,又奇迹般地当上西凉王,作为一个贫苦出身、甚至曾经上街要过饭的青年而言,周三小姐便是肯为他落下凡间的仙娥,岂会不爱
更别说一直以来所有的压力都倾注到了周萱身上,他反倒成了最轻松的那个,现下听周萱如此发问,薛追并不多想,答得真心实意“是真心话萱儿,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哪怕为你去死,也在所不辞”
周萱笑了起来“阿追哥哥,这话我可是会当真的,你也记在心里,可千万别忘了呀”
她本就姿容绝美,莞尔一笑时如春华万千,明月入怀,薛追看的傻了,愣愣的笑“我不会忘记的”
第二天周靖将威宁候府内诸事安排妥当,照旧归宁去劝说小妹。
大抵是昨晚睡得晚了,周萱这时候将将起身,肤色玉白,发委于地,穿了外衣坐在梳妆镜前,懒懒的梳头。
周靖打发仆婢们退下,接了象牙梳到手,动作轻柔,替幼妹梳头“真的想清楚了有些选择一旦做出,就不能回头了。”
周萱双手捧脸,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也注视着身后周靖,笑盈盈的问“二姐姐,你又有没有后悔过呢”
周靖微怔“我后悔”
“后悔嫁给二姐夫呀”
周萱在姐姐面前,仿佛仍旧是小时候那样,将脚下木屐踢掉,闲闲的晃着两只脚,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平心而论,二姐夫的相貌倒是不错,但也只是个花架子而已,他父亲老威宁候府威名,却未能承继半分。这些年明面上随军征战,可哪一次做的不是后勤和军粮转运之事他就是个废物点心,根本不敢上阵杀敌,错非姐姐替他操持,收拢人心,威宁候府的声名早就坠了。”
这席话要是叫威宁候听见,怕是能当场哭出来。
周靖反倒笑了“没嫁给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个什么人,想当侯府主母,拿到威宁候在军中经营多年的人脉和势力,就必得嫁过去才行,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没道理我既想夺老威宁候的人脉和势力,还指望自己男人渊渟岳峙,有大将之风,他要真是撑得起来,那还有我的事吗”
周萱咯咯笑了起来“那天我进宫去见大姐姐,她也问我了,说若是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也反问她,皇太子无明君之像,守成也便罢了,却绝不会是锐意进取之君,大姐姐英才天授,委身于他,岂不是辜负了”
周靖手扶住幼妹肩头,忍不住微笑起来“大姐姐是怎么说的”
周萱将手覆盖在肩头姐姐手背上轻轻一拍,复又将手收回,语调轻松“大姐姐说有失必有得,且看自个儿怎么权衡了。”
周靖似是唏嘘,似是发笑“明白了。”
“二姐姐,咱们姐妹三个是在娘的灵位前发过誓的,非要闯出一番天地来,叫天下男子知道何为巾帼不让须眉不可”
周萱脸上笑容慢慢淡去,神情中呈现出一种这个年岁不应当有的冷凝与执着“娘还在的时候,多少人在我们姐妹仨面前嚼耳根子,就因为娘没能生个儿子,又不主动给爹纳妾,他们说娘悍妒不逊,绝了周家的后,又说女儿生的再多也没用,早晚都是别人家的,可女儿怎么了,女儿就不是爹生娘养的吗凭什么只有女儿就是绝了后呢女儿不是人吗就算是为了娘,我们也得争这口气”
她冷冷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镜中人也同样冷冷凝视着她。
半晌过去,周萱转过身去,面对着姐姐周靖“为了周家,也为了我们姐妹三人当年许下的宏愿,大姐姐能毅然决定嫁入东宫,再亲手摧毁东宫,分化天家父子的权柄,二姐姐也嫁去了威宁候府,同一个懦弱无能的男人度日,我当然也可以嫁给薛追。前九十九步都走了,难道还差这最后一步吗”
周靖没有说话,只伸臂过去,无声的抱住了幼妹。
周萱依偎在姐姐怀里,声音压低,又轻又柔,仍旧桀骜难掩“陛下之所以隐忍周家多年,不就是因为爹爹没有儿息,只有我们三个女儿吗可是谁又说过,九五之位只能让男人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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