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与刘盈抱头痛哭, 半晌之后依依不舍的分开,坐在那棵倒在一边的柳树边上泪眼朦胧。
张良原还在想这是打哪儿冒出来个铁头憨憨,打着我师傅的名义前来认亲, 我得想个法子把他打发走再跑路。
他假意与对方寒暄几句, 原是想探听虚实,不成想却被对方所言吸引,等话题逐渐深入下去,便觉这少年言之有物,鞭辟入里, 竟拥有与外表截然不同的深谋远虑,当下又惊又奇,暗觉疑惑。
难道是自己误会了,这真是黄石公新收的弟子
张良有些拿不准了, 再同这少年言语之时, 神色中便添了三分敬重, 三分认真。
侍从们得了主人吩咐,相隔一段距离远远守着,那二人坐在柳树边谈兴正浓, 也顾不得周遭其他。
张良有经世之才,刘盈有英主之心,二人皆怀着几分郑重, 一吐心中志向, 自然是相谈甚欢,一见如故。
自从韩国覆灭之后, 张良便将复国放在人生首位, 四处联络反秦之事, 后来又有了博浪沙一击, 然而时代的巨轮滚滚向前,并非一人之力所能撼动,面对秦国的搜捕和通缉,他只能隐姓埋名、与百十个亲随东躲西藏,伺机起事。
伺机伺机,可他等待的时机又在何处
刘盈知晓他心中所想,此时便开门见山道“师兄还在想着复国吗”
张良眉宇间笼罩着几分忧思,正待开口,却听对方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师弟倒有句话要讲。”
张良轻轻舒袖示意“请”
刘盈便道“六国已亡,想要再度复立,是绝对不可能的,即便真能勉强为之,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绝对不会长久。至于韩国原本就是在大国之间夹缝求生,又被秦国灭了一次,即便侥幸光复,又能存活多久”
说到此处,他似乎自觉失言,惶然捂住嘴,小声问“师兄,我可以这么说吗”
张良“”
张良默默闭上眼,深吸口气。
要不是我打不过你
刘盈见状反倒笑了,顺势往身后柳树上一倚,正色道“我听闻师兄所出身的张家五代相韩,是真是假”
张良脸上显露出几分与有荣焉的神情来“自然是真。”
刘盈便问他“那便请师兄告诉盈,令尊才干较之师兄如何令祖父才干较之师兄如何偌大的韩国,难道便没有贤才良将吗”
张良脸色微变,而刘盈言辞不止“以韩国当年之势,尚且亡灭于秦,而今韩国王室王孙流落各方,栋梁四散,仅仅以师兄与百十随从之力,又如何能再复国祚”
张良神色一凛,不再以对待后辈的态度与他交际,正襟危坐,求策道“暴秦肆虐,天下苦之久矣,若联合六国之力,韩国未尝无望”
话音未落,刘盈便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
张良眼底有一闪即逝的焦躁,却不曾出声催促,只紧盯着面前少年,一言不发。
刘盈笑够了,终于捂着肚子道“师兄啊师兄,你聪明一世,何以糊涂一时有些道理,大家都能看出来,但能否做到,便是另一回事了。昔六国在时,若能联合一处,则何忧于秦可当时六国又是怎么做的一个远交近攻,就把他们彻底分化了”
他随手折了一根柳枝,信手在地上画了战国末期的地图出来“秦国地处西方,齐国地处东方,而两国之间并不接壤,中间还隔着师兄的故国韩国,而韩国,便是六国之中最先被秦国灭掉的国家”
刘盈抬起头来,正对上张良难掩痛苦的视线“六国彼此相依,唇亡齿寒,可韩国被灭的时候,其余五国有没有试图阻止,又是否真的能够摒弃私心,就像自己的国土遭受进攻一样的去保护韩国不会,因为人皆有私心,国家更是如此”
“齐国并不与秦国接壤,所以当然不会愿意耗费大量谷物粮草、派遣士兵打一场跟自己没有直接关系的战争,而燕国与出国也心怀疑虑,若是派兵相助韩国,国内空虚,被齐国钻了空子怎么办”
他断然道“赵国与魏国同韩国一样,都与秦国接壤,他们也在赌,赌秦国吞并韩国之后就会偃旗息鼓,赌齐国和楚国会出手干预,不出兵相助韩国,秦国也许吞并掉韩国之后就会满足,而一旦出兵同秦国正面对抗,万一秦国不灭韩了,先腾出手来灭掉自己怎么办而不能联合一处、摒弃私心的结果,就是六国先后被灭,秦国一统天下”
张良听他如此言说,脸上不禁浮现出几分颓色,刘盈见状微微一笑,继续道“六国当年坐拥天下大半国土尚且如此,现下天下一统,六国后人离散各方,又奈之秦国如何即便勉强联合起来,很快也会因为利益而分散。每个国家后人复国的力量不一,即便真的灭掉了秦国,土地又该怎么划分按照先前六国地图来,还是按照灭秦所出的气力来秦能一统天下,六国之中有没有也想坐一坐皇帝之位”
“师兄,”他轻笑道“咱们师兄弟一场,我劝你还是趁早将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打消,总比日后南柯一梦、大伤其心要来得好”
张良听得默然,几瞬之后复又摇头苦笑,神情凄迷“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
只是张家传承了数代的家业断送在秦国手里,家族数代效忠的国家就此灭亡,亡国之痛、破家之哀,又哪里是三言两语所能打消的
张良心下黯然,神伤不已,然而他毕竟并非常人,很快便振作精神,双目如电,定定注视着面前少年“我不过是亡国之人、离群之鸟,师弟远道而来,特意寻我于此,究竟所为何事”
刘盈便也坐直身体,郑重其色道“我今日有一事相求于师兄,这也是师傅的意思。”
张良愈发正色起来“什么事”
刘盈目光灼灼的盯着他“我有逐鹿天下、问鼎之心,愿师兄助我一臂之力”
张良眉头微蹙,暗生踌躇,眸光闪烁几下,又有些迟疑。
这师弟虽不知是打哪儿冒出来的,然而观其言行举止,绝非泛泛之辈,假以时日,必为当世英豪。
他略有了些意动,前倾身体,问道“你祖上姓甚名谁,家居何地,麾下有多少兵马”
刘盈“我全家现下正在沛县种地,我爹犯了罪逃窜在外,我麾下暂时还只有我一人。”
张良“”
张良瞬间坐直了身体“打扰了,告辞”
刘盈一把拉住他衣袖,涎着脸道“师兄”
张良“滚”
莫挨老子
刘盈见他只是虚虚的赶,却不曾真的拂袖而去,心下便有了几分明悟,随之追了几步到他面前,敛衣行礼“盈识见浅薄,莽撞无礼,还请师兄勿要同小儿计较,不吝赐教,辅佐于旁,师弟在此先行谢过师兄大恩”
张良瞥他一眼,喉咙里轻轻咳嗽一声。
刘盈直起身来,偷眼瞧他。
张良背着手,摆了摆头“愣着做什么还不前边带路”
刘盈喜形于色,当下就着夜色与张良一道往船边去,又道“此地既已经暴露,师兄便不要再居于此了,不妨暂且将随从打散,分配各处,至于师兄么,不妨同我一道往沛县去暂住,你我师兄弟二人探讨天下大势时,倒也便宜许多。”
张良听得颔首,又道“家里忽然多了个人,你对外如何解释”
刘盈自若道“师弟自然有师弟的办法,师兄只管将此事交给我便是。”
吕雉回了趟娘家之后,骑着毛驴回家,刚一进街里,就见沛县那些喜欢嚼舌头的妇人聚在街头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什么,见到她之后声音小了些,但讨论的氛围却愈发浓烈了,一边讨论,一边用诡异而八卦的眼神在她身上打转。
要死,不会是天杀的刘季又搞什么事了吧
吕雉好容易将生活拽到了正轨,万万不想刘季那个挨千刀的再冒出来搅乱她的平稳人生,她娘家有人,儿子豪横,妹夫又是本县屠夫,对上这群妇人丝毫不怵,特特勒住驴子,出声问了句“是我家出什么事了吗怎么刚一回来,就见婶子们在这儿说话,瞧我的眼神也不太对劲儿。”
几个妇人彼此交换一个眼神,你推我我推你,最后才推出来一个,期期艾艾道“刘季家的,你儿子回来了”
啊,我的好大儿回来了
好事
吕雉先是一喜,旋即又觉得这群人反应不对,神色微变,面露不善“我儿子回来了,你们用得着这样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几个妇人又用那种古古怪怪的眼神对视了一眼,这才硬着头皮说“你儿子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还从泗水郡带回来一个小寡妇”
吕雉“蛤”
另一个妇人又补充了一句“那小寡妇长得还怪好看呢”
吕雉“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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