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年,皇上再次南巡。
这次南巡定的路线短暂,且也不是第一回南巡。故而皇上除了奉太后出行外,就只带了十岁以上的阿哥和几个年轻的贵人常在随侍。
唯一带着的主位就是容嫔和卓氏。
和卓氏是皇上平了大小和卓叛乱后才进宫的回女4。她入宫的时候就二十六岁了,性子又很安静谦恭,太后倒是放心让她伺候皇上。
皇上一走,紫禁城中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皇后和高静姝并肩坐在镜子前面,身后宫女正在给两人用乌发膏染头发,长春宫中弥漫着清淡的草药香气。
高静姝微微闭着眼,感受到宫女在头发上轻柔的涂抹药膏。
柯姑姑已经告老出宫,紫藤也已然出宫嫁人,唯有木槿不愿出宫,自梳了在钟粹宫做姑姑。如今的钟粹宫跟皇后的长春宫一样,在柯姑姑和木槿多年的管束下,变成了一只严丝合缝的铁桶,每个人也都有了一样的笑脸和轻盈的脚步。
因而,现在站在高静姝身后的宫女,其实她都记不太清对方的名字。
一眼看过去,她们像是穿着同样衣服的笑容弧度一样的布偶人。
有种令人安心的雷同。
看到这些相似的宫人,高静姝忽然想起后宫这些年得宠的妃子“说起来,皇上虽然喜欢各色的美人儿,但也有共同点。”
皇后还认真的想了想,然后摇头“我倒是想不出。”
随着皇上登基年数日久,做皇帝越发得心应手。要说登基前十年还有鄂尔泰跟张廷玉敢在他眼皮底下党争,还敢跟他对着提提意见,那么又二十年过去了,如今朝中全部都是跪着听命的人。
连同傅恒高斌在内,都是受过皇上敲打,凡事谨小慎微毕恭毕敬体会上意的臣子。尤其这两人都挂着外戚的名号,傅恒更要顾忌七阿哥,行事未免更加掣肘些,凡事不敢拂逆皇上的心意。
尤其是乾隆十七年胡忠藻案后5,上百人头落地,各色文字狱此起彼伏,至今日,别说朝中,连民间也没有敢议论皇上的声音了,自此实现了皇上“宇内唯朕一人声尔”的宏伟目标。
不单臣子们听话,这些年他还打下了准噶尔平了大小和卓的叛乱,在皇上心里,自己的文治武功也算是比肩历代圣明皇帝了。
前朝稳固顺遂,皇上的心思自然在后宫上用的就多。
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各色美人都有。
所以皇后骤然听贵妃说起,皇上居然还有个固定审美,不由诧异“是什么”
“年龄。”
高静姝伸出手给皇后算“皇后娘娘想想,皇上最喜欢的是不是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妃嫔。比如这回带出去的容嫔,正是二十六岁进宫得宠,今年三十一岁。”高静姝笑道“娘娘想想我被翻牌子最多的,也是那十年间。”
皇后略侧头看着贵妃。
那十年间。
是啊,转眼都过了二十年。
时光真的能改变太多她还记得,乾隆八年的时候,为了皇上想要纳钟粹宫里一个宫女,贵妃就闹着抗旨甚至重病也不肯治,如今却已经能这样兴致勃勃谈论起皇上的新宠和过去的时光。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6
皇后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如今咱们也是白发人了。”
高静姝看着窗外数十年不变的紫禁城不,宫女们想说的大概不是玄宗,都到了老了要死了,管谁是皇帝呢。说的只是这宫里自己流水一样度过的一生而已。
皇后见贵妃不说话了,还以为她是伤感,于是劝道“皇上太后都不在宫里,也少些规矩,等明儿和顾进宫,让她多住两天。”
说起和顾,皇后又关怀道“和顾也出嫁两年了,至今还没有喜信,明儿再让太医好好看看。”
只见贵妃反而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随她去吧。”
反正她知道女儿没有被嬷嬷们挟持住,过那种见一面驸马还得被教养嬷嬷索要银两的日子就好。
和顾是她一手养大的,又是从小锦衣玉食长在宫里,别的技能没有,享乐的技能点却满点,她会过好自己快活的一生。
随她去吧。
随她去吧。
皇后听着贵妃这句话,看着前面的镜子,如今宫里主位以上都用大块的水银玻璃镜,清晰的毫发毕现。
镜子里映出自己和贵妃的面容岁月虽然也在贵妃的脸上留下了痕迹,但她还是有一双清亮的眼睛。
很多年前,贵妃就坐在这长春宫,直截了当的问自己“皇后娘娘,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之后,又过了许多年。
可她的眼睛还是没有变。
后宫里太多人来来去去,三年一选秀,很多时候皇后还没有记清楚这次新人的脸,就听说她们因侍奉圣驾不当而被皇上关去了冷宫,或者一病没了皇上的独断专行的脾气日盛,不单单针对前朝的大臣,后宫女人更是动辄得咎。
有得罪皇上的,自然也有些得宠的,令嫔变成魏贵人后,空出来的那个嫔位,简直像是走马灯一样,这近二十年下来换了不知道多少个人。
可以说是铁打的嫔位,流水的女人。
可无论谁再得宠,皇上不但没有再立过一位贵妃,甚至连妃位也没有再封。
自从乾隆十二年底,嘉妃开始闭门养病不到半年就把自己养薨逝后,后宫的格局就一直是一贵妃,一娴妃,六嫔。
而无论娴妃掌多少宫务,年节下内务府分赏这件事,皇上却永远交给贵妃。
乾隆十五年,舒嫔生下十阿哥的时候,皇上是按照妃位赏赐的,但却未给妃位,后来十阿哥两岁就夭折了,皇上就更是再没提过升位之事,倒是把一位常在生的十一阿哥记做了舒嫔的儿子,也算是安慰。
乾隆十六年,娴妃生下十二阿哥后,太后三番两次提过,要给娴妃进位贵妃协理六宫又诞育皇子,难道不能升个贵妃位
然而皇上却仍然是拒绝,那之后,又十几年过去了,这宫里,始终只有一位贵妃。
皇上每月初一十五会来长春宫用膳,每月十六追月之日,也总是雷打不动去贵妃的宫中。
皇后在草药的香气里,想起了许多纷杂往事。
宫女清脆的声音响起“回皇后娘娘,染好了。”
皇后这才回神摇头道“真是老了,动不动就爱想起旧年的事情。”
高静姝就笑道“咱们三十多岁的时候,娘娘每次说老,我都要反驳,四十多岁的时候,我就保持沉默的抗议,如今只能点头赞同了。”
皇后也忍不住笑了“是啊,过几个月就是本宫五十五岁的生辰了,如今孙子外孙子都有了,难道还不认老”
她抬头习惯性揉了揉额角“况且这些年晚上的觉是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累,真不知还能撑几年。”
高静姝立刻表示“娘娘想想定太妃,咱们还有好几十年呢。”
乾隆二十二年,她们一起送走了定太妃,这位老人家终年九十六岁。
太医院报来定太妃不好了时,皇后和高静姝立时赶去探望,正赶上定太妃回光返照,拉着两人的手道“我一生只有一个儿子,但有七八个夭折的孙子孙女如今我要去照顾他们了,他们在地下不用害怕了。”
定太妃的目光浑浊但是温和“皇后,我也会替你照看永琏,你别担心。”
皇后潸然泪下。
定太妃的目光落在高静姝面容上,吃力的从手上摘了一只镯子给她“贵妃,这个留给你罢不是什么好的玉,是圣祖爷随手赏的。只是他赏我的东西少,我也就带了这许多年从未摘下。如今留给你做个念想,难为你这些年总记得来看我,陪我说说话。”
高静姝接过来戴在手上。
自从不怎么侍寝后,她手上越发不爱戴一串子东西累赘,金指甲套更是不戴。
定太妃看着贵妃素白无饰物的手,戴上自己的玉镯,慈爱笑道“贵妃,你还是这个脾气,不喜欢就不戴。”她目光有些涣散“我啊,是到了八十多岁才明白,人啊活的自己自在了比什么都强。”
皇后给身后宫人示意,继续派人去催请履亲王。
好在履亲王终于从宫外赶到了,七十多岁的老人步履蹒跚,走进来送了额娘最后一程。见定太妃拉住履亲王的手,皇后和贵妃就退出来,将最后的时刻让给这一对母子。
高静姝站在定太妃的庭院里,看着松柏随风摇动。
希望自己九十岁的时候,六十的和顾也能来送自己。
说起八年前送走定太妃之事,皇后的笑容就多了几分怀念。
两人正在闲聊,外头太监来报“五阿哥五福晋递牌子进来,想明日入宫请安。”
皇后点头允准。
如今两人头上的乌发膏都干的差不多了,宫女拿湿布轻轻擦去表面多余的半干涸膏体。
高静姝就转头道“娘娘,我给你编头发吧,横竖今儿也不见人不出门。”
这么多年下来,高静姝从前世只会扎马尾,变成了一个会挽复杂发髻的人。学会了一个技能后,就总是技痒。
所以和顾从小到大一直被亲娘折腾头发。
自打和顾出嫁后,高静姝的梳头技能就很难得到发挥宫女里唯有木槿敢坐下让贵妃梳头,旁的人一听就“噗通”跪下开始磕头,强行按了她们坐在镜子前,也抖得根本让人抓不住头发。
如今见了皇后散着头发,高静姝立刻自告奋勇要给皇后梳头。
皇后对着镜子点头笑道“好,你来梳吧。”
“永琪的附骨疽可大好了”
高静姝边将皇后的一缕头发拢在手上,边点头“前几年可吓死我们了。永琪这孩子又懂事,轻易不肯抱病喊痛。这附骨疽又是先伤骨髓,面上看不出什么,他就忍了些日子。”
“好在伺候的人勤谨,报了进来。”高静姝又是知道历史上荣亲王早逝的,所以格外命太医盯着永琪。
皇后点头“果然是险的。”
五阿哥这几年养病,连木兰秋狝都报了病不去,朝中其实有人议论,五阿哥是在装病避开渐渐成年的七阿哥的锋芒,表示自己无夺嫡之意。
比如此次南巡,五阿哥又不曾去,是七阿哥伴在皇上左右,陪皇上见江南诸臣工。
距离太子,嫡出的七阿哥永琮差的也只是一张诏书而已。
朝中人人心知肚明,正大光明匾后头放的肯定也是七阿哥的名字。
愉嫔还曾哭过,自己儿子怎么忽然得了这个病,不能纵马驰骋跟在皇上左右。
可高静姝心里却只有庆幸。
永琪的脾气,是从不肯让人失望的。若是没有七阿哥,他就会是皇上最看重的皇子,那么抱病不肯说是必然的。这附骨疽在这个时代,若不好生调养,一味劳累逞强,肯定会被阎王请去喝茶。
不似如今,皇上既然看重七阿哥,永琪反而可以安心养病,也避开了与七阿哥的争锋。
永琪这一病,不能上马骑射,皇上对他反而更加放心起来,这回南巡,带走了傅恒高斌,就命永琪在京中处理些六部事务。
不光朝臣,连永琪自己也明白,皇阿玛对自己的培养路线,早在七阿哥种痘完毕后,就定了贤王路线。
既如此,还是好好养病来的实在。
想起六部事务,高静姝就想起了高斌“阿玛年纪大了,准备这回跟皇上南巡后就退下来颐养天年。”虽然高斌身子骨挺硬朗,但七十多岁的高龄,还得跟着皇上南巡出差,实在是劳模典范。
皇后微微点头“高大人也是辛苦多年。好在如今你兄长和弟弟都稳住了,妹夫更是出色,也可好好歇歇了。”
又见贵妃很快给自己挽了一个清爽的发髻,只用了几枚东珠珠花别住头发,就点头道“这样好,轻快的多。”
这些年,皇上性喜奢华,宫中妃嫔也越发爱奢靡繁丽。
头上已经不流行小两把头了,都流行用假发盘成的钿子再加以各色珠饰,用高静姝的话说,就像是头上顶了个插满珠宝的簸箕要上展览会一般。
反正人类自身的头发肯定插不下那么多首饰,每人头顶都是沉重的假发。
高静姝笑了笑“我还会别的,以后再来给娘娘梳别的发髻。”
皇后点头“好。”
高静姝没有想到,这是她与皇后最后一次的谈话。
次日清晨,高静姝被来拍门报信的宫人哭泣声惊醒皇后于昨夜睡梦中安静离世,合宫震荡。
国母薨逝,天下大丧。
还在南巡的皇上,突闻噩耗怆然无言,命傅恒护送太后慢慢返京,而自己择带着七阿哥,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紫禁城。
彼时紫禁城已然一片白茫茫,文武百官及内外命妇缟服跪迎。
这一路赶回的几天,皇上始终不肯明发任何圣旨,直到现在,亲眼看到了皇后安奉于长春宫的梓宫,才相信皇后真的走了。
贵妃娴妃正带领众妃嫔守灵。
听闻太监报皇上驾到,惶惶多日的众妃嫔才有了主心骨,同时为表达对皇后薨逝的悲痛,同时放声大哭,生恐在皇上心里落下一个不恭不敬的印象。
高静姝能听到身后的娴妃也长舒了一口气这样的大事,协理六宫的她不得不顶起来,可到底战战兢兢,如今皇上回来,终于有了做主的人了。
在身后震耳欲聋的哭声中,高静姝觉得疲倦极了。
高静姝再睁开的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暗夜沉沉。
宫人速去回禀了皇上。
皇上来到钟粹宫的时候,满面疲倦憔悴支离。
“贵妃,你醒了。”皇上不叫她起身“你昏睡了一日一夜,太医说是伤心过度,想是见了朕回来,一时情绪激荡才晕了过去。”
高静姝还是坚持起身,由木槿扶着对皇上郑重跪拜道“许多年前,皇后娘娘跟臣妾言及身后事,就曾说过,终身以贤字自勉,来日也想以此为封号,请皇上允准。”
皇上闭上了通红的双目“好,皇后的谥号便为孝贤。”
按说谥号应该礼部报上由皇上择选,可皇上此言,便是答允亲自为皇后拟谥号,自然更加尊荣。
他起身伸手扶起贵妃“别跪着了,皇后皇后去了,你若是也有个万一,朕是受不住的。贵妃,为了朕,你也要保重自己才是。”
高静姝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也说不出什么话,半晌才点点头。
皇后薨逝,皇上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见贵妃醒来无碍,也就从钟粹宫离开回了养心殿。
因为没有赶上见皇后最后一面,皇上格外悲痛,辍朝九日,除了所有皇子们剪发为嫡母服丧之外,举国上下都要男去冠缨,女去耳环,一并为国母服丧,可见皇上对孝贤皇后过世的悲痛。2
直到孝贤皇后葬入皇陵后,高静姝还常常会早起后习惯性坐在镜子前面,等着宫人梳发准备去长春宫请安。
然后才想起,不必再去了。
几年后,高静姝忽然有些欣慰,皇后娘娘安安静静走在了乾隆三十年。
乾隆三十年,除了傅恒这个忠勇公外,皇后的侄子富察明瑞还承了恩公府的爵位。一门两国公,可见富察氏的荣光。何况七阿哥又得皇上看重,后宫也安安稳稳,一切都是花好月圆。
然而乾隆三十一年,大清跟缅甸的战争爆发,承恩公明瑞因征缅甸不利而在战场上自缢身亡。
傅恒再次请战,却被缅甸瘴疠所伤,虽强撑着病体完了大清与缅甸的休战议和之事,但还是在乾隆三十三年因病过世3。
富察氏三年内两失国公,元气大伤。
高静姝想,还好皇后娘娘没有看到这些事情,在她离世的那一夜,她心里是毫无挂碍的,这就够了。
逝者已矣,归于永远的平静。,,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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