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粹宫。
高静姝打皇后处回来,就奉旨‘闭门谢客’,直接回西侧间换了外出的大衣裳,只穿了件家常多宝丝线密织如意纹的袄儿,连发髻都拆了,正如云披散着由紫藤通头。
现如今她还有点不适应,看着这迤逦几乎垂地的头发好似看别人的,还新鲜地摸了好一会儿。
旁边二等宫女春草见此笑道:“皇上今日的赏赐里就有两瓶进上的西洋花水,瓶子上还画着长肉翅的赤/身小人儿。内务府也赶着送了许多新鲜的玩意来,里头也有新制的栀子花和桂花的头油,娘娘可要试试?”
高静姝摇摇头,又见杜鹃、海棠、腊梅、春草四个二等宫女眼下头都带着显而易见的乌青,回想下,好像整个钟粹宫宫女都是一脸菜色,就道:“我病了这些日子,你们也熬着,这五日咱们宫门闭锁不出去走动,各处每日只上来一半人做活,都轮着好好歇歇。五日后,我再见着你们,可都得精神起来。”
想了想,共度时艰后,仿佛该集体发点钱。
可惜贵妃留下的记忆里全都是真挚的感情,没有庸俗的金钱,所以高静姝有点摸不准自己宫里的财务状况,就先不提这个。
几个宫女谢了恩,见紫藤扶着主子进西里间,也就各自退下。
虽然也是有头有脸的宫女,但贵妃的寝室,一贯是只有紫藤和木槿能踏进去。她们四个能进侧间,就已经是八个二等宫女里拔尖的人物了。
木槿出去召集满宫里太监宫女,吩咐了此事后转回内室,只听高静姝正在兴致勃勃跟紫藤商量晚上吃什么。
她心里也就无比熨帖起来。
这样快活的娘娘,有多久未见过了?她都快记不清了。
高静姝确实心情很好。
压在劳动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皇上、皇后和短命,如今有两个暂且解除警报,她可以专心致志搬第三座大山,自然是高兴的。
见木槿进来,高静姝招手:“刚紫藤说想吃糟银鱼,你快也来点个菜。”
大约是今日同患难的关系,也或者是原身存留的感情,她对这两人无端就有一种亲近的战友感。
木槿见紫藤坐在床下的脚踏上,一脸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笑容,也就过来凑趣:“奴婢这两天急的胃火大口苦,想吃一道菊花锅子败败火。”
紫藤立马道:“换一个,娘娘不能吃寒凉的。”
木槿笑道:“好姐姐,这是点给咱们两个吃的。我可知道,你嘴里的燎泡起了七八个,说话都疼的咝咝的,还不赶紧趁这两天败败火,好有劲儿整治下头的小蹄子们——铃兰是出头的一个,可也不止她一个有歪主意呢!”
这话正好落在高静姝心上,于是对两人郑重道:“这话很是,方才我见了皇后娘娘宫里的规矩,实在是羡慕。我也不要你们五日就将咱们宫里整顿的铁桶一般,但大体统总不能再走了谱,闹出这样的笑话来。”
两人忙蹲身应“是”,又各自请罪。
高静姝摆手,安排道:“紫藤负责掌人,等我精神好些,咱们拟一拟钟粹宫的规矩,这几日你先按着内务府的宫规来,凡有违者皆按例处罚,还要记录在册。”
其实内务府的规矩就格外森严,若有宫女乱跑者,左脚发右脚杀,就是一脚发配边疆一脚杀头的的下场。
也绝不会有宫女独个儿就跑到皇上跟前去的荒唐事。要有一个这样胆大妄为的,负责教导的姑姑也跑不脱重责。
能送到钟粹宫来当差的宫女,当日在内务府学规矩时,肯定也是熟背宫规的上佳宫人,反而到了钟粹宫欺起主子性子糊涂软善来,一个个成了脱缰的野马。
“木槿负责账目,咱们宫里历年的开支,如今我私账上的剩下的银子数目,明儿都先拿来我瞧瞧——从前我不管这些,糊里糊涂的混过去,可如今过不去了,便再不能闭着眼往绝路上走。”
她看着两个宫女因为激动而略微涨红的脸,认认真真道:“一病如新生,从今日起,咱们好好过日子!”
紫藤又激动又喜悦的泪水再次“刷”地下来了。
高静姝对这种痛哭似拧水龙头一样轻松的技能点艳羡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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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东六宫、西六宫都是寂寂无声却隐含不安焦躁。
皇后娘娘一道命令传去各宫,准备亲自前往钟粹宫探知情报的妃嫔们不得不偃旗息鼓,大家只能坐在宫里各自猜谜。
贵妃这是真的复宠如初还是回光返照呢?
在皇后稳如泰山的情况下,贵妃就是宫里无数女人奋斗的最高目标了,偏生高氏在这里戳着,如同程咬金一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八年来,愣是没人摸到贵妃的边。
妃位上已有三个:纯妃娴妃和嘉妃,或有子或有宠或出身满洲大族,掂一掂好像都有能进位的理由。
由不得她们不悬心。
下头的妃嫔也着急啊:三妃进不上贵妃,仅剩下的一个妃位皇上就看得重,谁都不肯给,甭管是出身高贵的舒嫔,还是生了五阿哥的愉嫔,都还在嫔位上头蹲着,遑论别人。
眼见得明年开春又有大选,新人一茬接着一茬,让人想想就胸闷气短。
六宫妃嫔烦恼,皇上却正在长春宫愉快地喝酒。
跟贵妃置气的十来天,皇上心情很不痛快。他是皇帝,不痛快当然不会忍着,这些日子可罚了不少宫人乃是妃嫔,但从来没有对皇后甩过脸色。
这是他的发妻,大清的皇后。
妻者,齐也,名义上地位是平等的。虽说在天子家,这种平等自然要打折扣,但比起后宫旁的女人,无疑是超然与不同的。
而皇后,也从来做的很好。
比如说现在,皇后语气柔和,细细与皇上说了今日自己对贵妃的劝解与安排。全程还不曾说一句贵妃的错处,只道:“今儿贵妃真是可怜见的,脸色白成那个样子,还认认真真在下头跪了,两个宫女都差点扶不起来,叫人看着揪心。”
皇上听得心软,对着皇后脸色也软和:“这是你心疼她,不肯说她的不是,按理说,她这回抗旨的错处跪一跪可抹不去。”
皇后低了低头,知道皇上不过面上这么一说。口中倒是说着贵妃错了,可别说罚,他下午不还命李玉亲自走了一趟,送了一大串赏赐去吗?
皇上今儿高兴,就喝了两杯上好的秋露白,皇后也有酒量,自然奉陪。
只是皇上凡事都跟着祖父康熙爷的步子走,虽然爱酒善饮但从不贪杯,于是喝了三盅就命人收了杯盏。
不过这酒醇厚绵密,颇有酒劲,于是皇上性子高昂便话多起来。
“说来贵妃的脾气秉性,这么多年毫无寸进,也是你肯疼她,是你的贤惠,朕都明白。”
皇后亦是喝的脸上微微带红,话语里就带出了怅然:“臣妾对她好,是想着从前潜邸里的情分。那时候臣妾刚入重华宫,摸不清爷的脾气,贵妃便将爷的喜好都细细告诉我,那时候我们也常在一起听话本子,打叶子牌,她输了还会赖账,直到后来入了宫……”
皇上也露出怀念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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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福宫。
纯妃正抱着肚子歪着安胎。
想着她原本手拿把攥的贵妃位,想的心口都疼。
这世间之事就怕有了希望。希望再失望,真是最难受不过的落差了。
高氏不倒,自己便是这胎生下阿哥,也未必能顺当封贵妃。在她眼里,娴妃也就罢了,出身满洲大族又怎样,到底没儿子。可嘉妃却是有儿子的人,能干看着不成?
这世上,永远是成事好似针挑土,败事犹如水推沙。要干成什么事儿不容易,可要坏别人的事儿就简单多了。
嘉妃的脾气纯妃也算有数,不一定非要利己,只要能损人,她就干。
这样想着,纯妃就更烦躁了。
旁边的心腹宫女忙上来劝,又喂她喝顺气的汤药:“娘娘且静心养胎,腹中小阿哥才是最要紧的——到底是贵妃,母家又争气,哪里就那么容易倒下。如今撕开个口子,以后再慢慢筹划就是了。”
纯妃摆手道:“我明白,她虽然比我还小两岁,论起情分,却是自幼跟皇上一起长大的,跟别个不同。”
她又想起在潜邸做格格的时候,她费劲巴力打听出来的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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