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大雪。
长春宫正殿鬓影衣香,近三十位宫嫔都于此候着给皇后请安。
皇后是出了名的贤惠温和,凡冬夏时节都不让妃嫔在廊下苦候,而是直接命宫女迎进殿内来奉茶。
今日隆冬大雪,长春宫的暖炉烧的足足的,又焚了桃花香,室内倒是宛如春日。
许多位份低微,份例内炭火不足的嫔妃,都盼着来请安烤烤火。
六宫内尊卑分明,座次丝毫不乱。
如今后宫除了皇后外,另有一贵妃,三妃,两嫔共六个主位,于是十六把灵芝纹紫檀长背椅虽大半空着,不够格的也不能坐。
得脸的贵人常在还能赐个绣墩,答应们只好跟在各宫主位后头获得一个站立的资格。
就这个站岗的资格,也是抢破头的。
就像养心殿后头住着的官女子和答应,就是没资格来给皇后请安的。在皇上眼里,那只是能伺候他过夜的宫女,还不配进后宫跟他的皇后妃嫔们一起说话儿。正如皇后所言,每年能熬到后宫里的都是杀出重围的佼佼者,哪怕从此后失了宠也算是有结局。
在这儿站岗也甘之如饴。
不过平答应近来一点也不饴,反而很紧张。她位份极低,自然要到的最早,恭顺地站在左手第一个空位——贵妃的座儿后面候着。
原本平答应是个透明人。宫里妃嫔都知道贵妃的脾气不容人,平答应自从进了钟粹宫,就再没见过皇上的一根头发丝,所以一直都把她当空气。
可这几日不同。
贵妃不必请安,平答应可是天天得来,于是众妃嫔都向她明里暗里打听钟粹宫的事儿,平答应只恨自己不是个哑巴。每回只能战战兢兢的回话,用各种言辞表示自己只是个聋瞎,甚是不知。
今日贵妃终于可以亲自来请安,平答应简直要热泪盈眶,太好了,我不必被人敲打问话了。
她缩着脖子老实呆着的过程中,却发现了一件古怪的事情。现在场的主位娘娘们都一脸心事重重。
难道为了贵妃出山,她们愁的这个样?
不至于吧。
平答应暗自纳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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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着时辰,贵妃该到了。
然而小太监们却报纯妃娘娘到,众人不由错愕。
纯妃可怀着孕呢!
虽然按着日子纯妃下个月才临盆,可女子怀孕是说不准的,再者冬日雪天滑一跤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皇后前几日就免了纯妃生产前的的请安,纯妃意意思思的推辞两回,也就基本不来了。
今日怎么也来了?
几个主位心里有数,贵人以下消息不灵通的却是摸不着头脑,只以为贵妃病愈,所以纯妃才赶着到了。
纯妃由左右宫人扶着小心落座。
嘉妃颇具深意的一笑:“姐姐来了。”
纯妃脸色淡然道:“妹妹这不也来了吗?”
这下任谁也看出来有内情。一时屋内一片寂静,无人敢出头说笑。
随着贵妃再次支棱起来,纯妃嘉妃又回到了二争一的对手状态,彼此都是聪明人,自然一下子就淡起来。
按说这会子再推心置腹的说话,就是看不起对方的智商了。
但这次的消息至关重要,纯妃生恐自己分量不够问不到准信儿,于是准备提前跟嘉妃联络一二。毕竟两位妃子同问,皇后也不好直接不予理会。
于是纯妃一手支着有些酸楚的腰,一手轻轻抚着肚子,端着金贵的孕妇相对嘉妃笑道:“等皇后娘娘出来,还望妹妹……”她话音未落,外头小太监禀报的声音就传了进来:“贵妃娘娘到。”
这一嗓子生生噎住了纯妃的话,她越加烦闷,贵妃真是大事小事都跟自己犯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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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静姝走进长春宫之前,深吸了口气。
她花了五天时间,把自己变成贵妃,现在她终于要走入这个深深宫廷。托贵妃没有朋友的福,她并不担心自己露馅。
只是,因为贵妃的为人,她也做好了四面楚歌腹背受敌的准备。
谁料到众妃嫔按规矩向她请安问好后,就根本没人理她了,一时室内氛围安静而尴尬。
高静姝忽然有种寂寞如雪的感觉。
不过很快,她就明白过来,原来她们不是不怼自己,而是有大事发生,暂时顾不上怼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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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妃嫔向皇后请安后,方再次入座。
高静姝刚坐稳,就见大着肚子的纯妃,身子略前倾发问道:“娘娘,臣妾昨日下午听了内务府一信儿,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特来请教娘娘。”
高静姝心道:什么大事这么急切啊,按惯例不应该先聊聊家常吗?
皇后永远带着温雅从容的笑意,听了纯妃这话,目光却在高静姝身上略微一转,这才对纯妃点头:“是,皇上亲口拟了章程,已叫内务府与礼部再定细则了。”
高静姝一愣:章程,什么章程?都看我作甚?我可一直在关禁闭。
事实证明,此事跟她有莫大的关系。
纯妃和嘉妃听皇后亲口确认后,脸色顿时半酸半喜,看起来格外纠结。
皇后语气郑重向在座妃嫔道:“皇上昨儿与本宫说起贵妃礼制一事:从先帝爷手里传下来的规矩,初封贵妃享有公主、王妃、命妇朝贺的尊荣,当年的敦肃皇贵妃年氏便依此规矩受礼,皇上登基后,贵妃亦依旧例享此殊荣。”
高静姝骤然被点名,感受到紫藤搀扶自己的力度,便顺着起身:“臣妾身受皇恩,日夜感戴于心。”
皇后莞尔:“坐吧,你身子才好呢。”
纯妃扶着肚子似不安的动了动,嘉妃拿帕子轻轻按了按嘴角。
皇后也不卖关子,继续道:“皇上向来遵祖制,从今起就定了贵妃册封的礼制载入会典,为百代不易之法:初封贵妃才可享内外命妇朝贺之礼,由下累升至贵妃者则不按此礼,不受命妇跪拜。”(注1)
众嫔妃起身领命称皇上圣明。
纯妃嘉妃心中俱是喜忧参半。
喜得是,皇上这会子完善贵妃册封的礼制,多半是要册第二位贵妃了,总比原来几年绝口不提的强。
忧的却是,这礼制一完善,哪怕做了贵妃,她们终身要比高氏低一头!
个中滋味真是难以辨别。
不过总不能听着蝲蝲蛄叫就不种田了。
皇上既然已经定了逐步晋封的贵妃地位低于初封贵妃,她们这辈子又不能回炉重造,横竖是赶不上初封了,总不能为着待遇差点就不做贵妃了。所以还是要收拾心情,积极投入竞争上岗。
于是喜悦渐渐就压过了酸楚。
礼制上头算什么,先帝爷的年贵妃倒是跟如今的贵妃一样得宠,有命妇叩拜的尊荣,可还不是早死,生的儿子一个都没留下,到死也只是个皇贵妃。
而当今太后虽是一步步升上来的贵妃,在体面上差一点,可只要有儿子,就有将来,儿子做了皇上,就能做太后!谁还会记得当年她做贵妃时不如年氏?
人总要看后福的。
纯妃嘉妃已经在心里狂踩了好几脚膝下空空的高贵妃。
高静姝心里却在盘算:钟粹宫实在是消息闭塞了些,看这些人的神色,想必昨儿就从内务府听说了消息,今儿只等着跟皇后确认。唯有自己两眼一抹黑,简直是提着头就来了,毫无所知。方才皇后的解释,想来也多半是解释给自己听的。
她正在琢磨建立自己情报系统,而问完心事的纯妃,终于有闲心找上了她开怼。
其实纯妃原不是个掐尖冒进的人,只是如今怀着孩子,就像有了一块免死金牌,说话行事自不免张狂些,又因贵妃实在挡了她的路,所以心里那口气总是不平。
她生着一张银盆似的圆脸,虽怀着身孕脂粉不施,却仍是两颊红润饱满,色做芙蓉娇艳,端的是个气色极佳的美人儿。
此时纯妃眼睛往对面,即皇后座下左一左二两位一扫,掩着口笑道:“说起初封来,贵妃娘娘跟娴妃妹妹可是有缘,如春兰秋菊各善其场:娴妃妹妹是潜邸初封即为侧福晋,贵妃姐姐却是入宫后初封的贵妃,都是尊贵人呢。”
一讽刺讽刺两个:高贵妃包衣出身又无子嗣,在潜邸熬了许多年才由皇上请抬了侧福晋,而娴妃却是被雍正爷亲自指给当日为宝亲王的皇上,入府就是侧福晋的尊荣。
在王府时,高氏是比不过辉发那拉氏的。
然而入了后宫,乾隆却将高氏册封为唯一贵妃,辉发那拉氏只封了娴妃。两人尊卑倒置。
于是这两位的初封,就都是文章。
高静姝顺着这明显的挑拨,侧头看了一眼旁边座位的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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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晚上,紫藤和木槿百般强调了纯妃与嘉妃这两位觊觎贵妃位的大敌,但几乎都一致的忽略了娴妃。
可高静姝对这位大名鼎鼎,敢于断发直接休掉皇上的继后辉发那拉氏极为感兴趣,主动发问。
但别说紫藤,就连木槿都道:“娴妃娘娘性子虽刚硬傲气,但却从不争宠,是个刚正的人。娘娘只不要去主动招她,娴妃娘娘便断不会跟娘娘过不去。”听起来是个人品很过硬的人。
今日一来,因贵妃礼制的问题,高静姝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坐在对面的纯妃和嘉妃吸引走了。因坐在自己旁边的娴妃一言不曾发,反而让她几乎忘了这里还有个人。
直到纯妃对着两人发难,高静姝才有机会侧首细细打量这位辉发那拉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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