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恬心下打鼓,一路琢磨着脱身之计,口中打听,“不敢请问大人高姓?”
“萧令。”
唐恬双目圆睁,“你是萧令?”闻名天下的中京净军左都统,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中京官儿们养了几房外室都了如指掌的萧令?
萧令直视前方,“是,如何?”
还能如何?唐恬咽一口唾液,“无事。”迎面一乘小轿下来一个人。
唐恬忙向轿夫招手,“捎我一程。”速速爬上轿,直熬到起轿才敢掀起轿帘偷看——萧令仍旧立在原地,似有所感,一抬头,二人视线相击。
唐恬激灵灵一个哆嗦,轿帘落下。
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啊?
唐恬本来就大病未愈,挨的军棍虽是放了许多水,却足足够她消受,身绵腿软浑身无力,回到家饭也懒怠吃,恹恹的只是要睡,一觉便到了第二日错午。
素娘坐在床边愁容满面,“阿恬,咱们不若回岛上,强似在这中京受些零碎折磨。”
“我不是挺好的——”唐恬忙转了话题,“姐姐弄口茶与我?”
素娘只得掀帘出去,刚到门口又转回来,惊慌道,“官兵来了!”
唐恬坐起,“什么人?”
“不识,面生得紧。”
尚不及细问,来人已欺到门口——十六七岁一名少年,身后四名侍从。
竟然便是昨日与刘准互扔棒子那一位。
少年一身眼熟的遁兽服,腰悬错时刀,往屋内立定,上下打量唐恬,“北禁卫衙属唐田?”
“何事?”
少年居高临下,“前回休沐日,尔等北禁卫衙属往醉春楼聚众作乐?”
唐恬再想不到问及此事,谨慎道,“同衙喝酒相聚,说不上作乐。”
少年一哂,“几人同去?都是何人?”
“何故相问?”
少年斜眼看她,语气轻蔑,“某问你话,答便是!”
唐恬连日受些窝囊气,冲口道,“北禁卫并不归安事府统属,安事府有话相问,不如请池中台直接宣召裴将军——”
一语未毕,但觉劲风扑面,唐恬暗道一个不好,待要躲避,却是浑身酸软挪腾不得,生生吃了一鞭,半边身子火灼一般疼痛,便连耳畔也疼得邪门,将手一摸,鲜血淋淋。
“你什么东西?敢提及中台大人名姓?”那少年手中慢慢挽着黑漆漆一卷鞭子,狞笑道,“既不愿说,随某安事府走一遭。”
一语落地,便有二个甲士如狼似虎扑将上来,要将唐恬从被中拖出。
“慢着!”
少年一摆手,“何事?”
“穿衣裳。”唐恬推开甲士,嘻嘻笑道,“在下好歹北禁骑尉,并非戴罪,只穿一件中衣出门,不大成体统吧?”
少年轻蔑道,“行啊,小爷我不怕你作怪。”
一行人次第离开。
素娘掩上门,抖着手摸索唐恬面颊,“你一个姑娘家,伤在面上,留下瘢痕又如何?他们是什么人?”
“安事府的人。”唐恬站起来取衣裳穿,“姐姐瞧见似这等装扮的,万万记着躲远些。”
院中那少年正与一众甲士说话,见唐恬出来,冷冰冰翻个白眼,自往外走。
一行人到得巍峨一处官衙,红墙黑瓦,朱红大门,漆黑一匾高悬,四个金漆大字——
安事护国。
当今圣皇御笔。
此处便是安事府——坐拥三千净军,拱卫皇家内廷,中京城里只手遮天的所在。
唐恬跟着引路侍从入内,绕过一道盘龙照壁,便是宽阔阔一眼望不到头一处校场,端头兵器架上十八般武器俱全。
已然稀稀拉拉站了些人。
看装束不止北禁卫,南禁卫和虎贲营也有倒霉蛋被拘在此,三三两两散立,各自闲话。
肩上被人重重一拍。唐恬回头,却是刘准,后头一个小跟班吴封。
刘准上下打量她,“怎么挨打了?”
唐恬本来是郁闷得紧,看到这对难兄难弟倒乐了,“二位怎的也在此间?”
吴封道,“咱们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怎的,安事府来不得?”
刘准却道,“安事府打的你?谁动的手?”
“校尉要替我报仇?”唐恬哈哈一笑,她身上难受,无心闲话,四下里寻摸一回,校场上半片树阴也无——第一百零八回哀叹时运不济,随意盘膝坐了,日头地里生生熬着。
期间不时有人进来,仍旧是各府里的倒霉蛋,校场里渐渐便不大成体统,歪歪斜斜倒了一地,各种惫懒形容都有。刘准二人初时还注意仪态站得笔直,渐渐便也难捱,凑过来挨着唐田坐着,话也懒怠说。
生生捱到戌时,半天日头晒过,滴水未进,饥火中烧,安事府却全无放些食水的意思。
南北禁卫和虎贲营在中京城中自来横行霸道,先时畏惧安事府权势才勉强忍耐,如今火气上来,便不大顾忌。有人高声叫道,“好端端的传来此间,却无人理会,我等犯了什么罪要在这里蹲大狱?管他娘!咱们家去!”
一呼百应,四下里众人齐齐闹腾起来,吵嚷着要冲将出去。
唐恬一直闭目养神,闻声一掀眼皮,复又闭上,连屁股也不曾抬一下。
刘准已经站起来,吴封便推她,“还不走?”
“走甚?”唐恬懒洋洋道,“出不去。今日叫咱们冲出这门,明日安事府便不用在中京城混了。”
刘准一步已经迈出,闻言又收回来,盘膝坐地,陪着唐恬看热闹。果然人群刚奔过照壁,又潮水般退回来——
一人带着四五名净军迎头阻拦。
却是个认识的——早前缉拿唐恬那名少年。
人群中有人高声喝问,“萧冲,你要做甚?”
萧冲?唐恬生生一个激灵,小声向吴封打听,“他是萧冲?”中京知名小煞星,安事府右都统萧冲?
吴封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应当是他。”
小煞星出手,竟还保住了性命,这一鞭子捱的——唐恬摸摸肩膀,说不得还要赞一声运气不错?
忽听一声惨叫,人群龙珠隔海一般让出一条道来,倒叫唐恬看清砖地上疼得打滚的一个人,以及——
立在一旁的小煞星。
萧冲抖一抖鞭子,冷笑道,“不做甚。”
众人面面相觑,便有一人排众而出,上前质问,“萧都统何故无端打人?”
萧冲上下打量一回,点头道,“虎贲营,赵逢春校尉?久仰。”他语气讥诮,全无“久仰”之意,“上峰命诸位校场等候,此人大胆闯禁也罢了,言语还如此嚣张,某替赵校尉稍加教训,却不用谢了。”
唐恬一滞,萧冲话里话外的,大胆闯禁还不如对他小煞星不敬罪过大?
赵逢春道,“敢问萧都统,奉的是哪位上峰之命?”
萧冲直接当作没听见,自顾自道,“各位看着,不遵号令者,这一位——”他伸手一指地上疼得嗷嗷叫的倒霉鬼,“便是尔等榜样。”
赵逢春强按怒火,一按刀柄,上前追问,“敢问萧都统哪位上峰传唤我等?有话说话,无话放人,我等并无过错,平白拘在此间,却是哪家的规矩?”
一群人本就一肚子怨气,现如今有了主心骨,立时胆气肥壮,叫屈之声此起彼伏。
唐恬歪在地上,眼看群情汹涌,无人留意自己,混在人群中火上浇一勺油,提着嗓子道,“安事府这般殷勤,可是晚间管酒管饭?”
立时有人大笑附和,“不管酒饭也罢,漂亮大姑娘管够也使得!”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中笑声四起,高声鼓噪。唐恬表达不满,“做甚的偏要大姑娘,俊俏的小哥儿难道使不得?”
刘准就在她身边,听得清白,瞟她一眼。吴封骂道,“什么小哥儿?你是兔儿爷?”
唐恬一滞,一时忘形,竟口不择言,忙打了个哈哈遮掩过去。人群中叫声渐息,忽然一个声音不阴不阳讥讽,“各位且多想想,安事府是甚么地方,要姑娘做甚?”
三千净军,自然都是太监。
场中片时凝滞,不知是谁忍不住扑哧一笑——便如如冷水入了热油锅,噼里啪啦炸开来——哄笑声铺天盖地,直翻出院墙。
又戛然而止。
照壁后转出一个人来,越过一众甲士,缓步上前——
仍旧是个熟人,萧令。
赵逢春大声招呼,“大萧都统来得正好,我等都有职守在身,今日延宕此间,明日误了差使,安事府替我等担待么?”
众人口中高声叫屈,又齐齐逼迫上前,走出不足丈远,声势骤销,俱各后退——
唐恬抻着颈子张望,却见萧令手按佩刀,让过一边,连小煞星萧冲也老实收了鞭子,躬身避过。
照壁后四个锦衣内监打头,引出四人抬一乘肩舆,轿上一人,墨色织锦官服,金线纹绣一品仙鹤,月色下金光闪闪,引颈欲飞——
天色已暗,虽是隔得远看不清面貌,但这身衣裳谁也不会错认——
中台令池青主。
校场上瞬时静若坟场。唐恬忙往砖地上爬起来,收了惫懒形状,军姿笔挺。
赵逢春单膝跪地,高声报名,“虎贲营校尉赵逢春,拜见中台!”
众人齐齐下跪,报名声此起彼伏,唐恬听在耳中,总觉得一个个气虚体弱,声如蚊蝇,可怜巴巴的,倒合了半日没吃喝的样子。
池青主平平扫视众人,“方才谁要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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