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吃面。”素娘托着两碗热腾腾的汤面出来,看见有外人在便道,“咱们打烊——”
“素姐姐。”唐恬急忙打断。
裴秀盯着素娘,“这便是你姐姐?”
“是……”唐恬心中警铃大作,忙道,“夜了,素姐姐带阿福先回,铺子里有我。”
裴秀了然一笑,直等到素娘抱着阿福出去才道,“果然挺照顾你姐姐。”
唐恬尴尬陪笑。
裴秀变脸好似翻书,“我一来便打发你姐姐走,怎么,我能吃人?”
“大人说哪里话?”唐恬果断拉开这个危险的话题,“大人特意过来?又或是路过?”
裴秀道,“来店里的客人你都要打听?”
不是没话找话想跟您老人家闲聊?唐恬竟无语凝噎,“裴大人乃安事府贵客,难免多问。”
“哦?”裴秀语出惊人,“我府里今日往你这来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此时才问,不嫌晚些?”
一整天生意兴隆门庭若市,竟是安事府的人?唐恬瑟瑟发抖,“贵府何故如此?”
“你不知?”
“不知。”
裴秀冷笑,“蠢材。”
唐恬搜肠刮肚寻思何处得罪了安事府,为难道,“未知何处冒犯贵府——”
裴秀渐渐不耐烦,“问萧令去。”
问萧令?为什么要问萧令?唐恬决定不再纠缠,自去厨下捧出一坛酒,“昨日才起出来的桃花酒,大人尝一尝?”
裴秀不置可否,唐恬自作主张倒出一碗,“大人尝了,保管三碗都不够。”
裴秀一挽衣袖,二指往碗边一扣,清泠泠一声瓷响,“你叫我拿这种东西饮酒?”
唐恬单手持碗一仰而尽,“大碗饮酒多好啊——”仍旧依了裴秀,另外取细瓷长颈壶并两只酒盅,酙满了推到他面前。
裴秀不动弹,“有酒焉能无菜?”瞟一眼那两碗面,“你把你姐姐打发走,叫我用甚下酒?”
“不是还有我吗?”唐恬心底里骂这厮事多,口里却极老实,“大人莫小看,我也能做两个菜。”回到厨下四下里转一圈,入目处各种菜蔬都十分棘手,便打算弄个有把握的。
兀自忙得热火朝天,却听裴秀道,“所言非虚,还真是两个菜。”
唐恬看一眼立在门边看热闹的裴秀,又看一眼灶上的炸花生米和糖渍番茄,连忙指一指锅子,“还有一个。”
裴秀稍一探头,“炒鸡蛋?”
“是……简陋了点……”唐恬把鸡蛋盛在盘子里,“我再去隔壁买几个菜?”
“半夜三更,哪里还有饭卖?”裴秀道,“端出去吧。”
唐恬大喜,一手托一个盘子往外走,还没走出两步,耳听外间“哐当”一片碎响,她心下一沉,疾步出去,顿时眼前一黑——
裴秀的大阿福躺在地上,碎得一地鸡毛。
她的看门狗子阿福在桌案上吐着舌头转圈撒欢,案边站着素娘。素娘看他二人出来,结巴道,“我……回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这个……东西打碎了。也不值什么,我明日去买一个赔——”
裴秀目中戾色乍现。
唐恬抢在他发作前挡在素娘身前,狗急跳墙信口开河,“我能做一个一样的!”
裴秀大感意外,“一样?”
“是!”唐恬无路可退,只能硬顶着,“本当原样修补,只是——”又看一眼满地碎瓷渣子,“着实无能为力,可我记得她的样子,五日之内,定还大人一个一模一样的。”
裴秀凝目看她,忽尔唇角一掀,“好啊,我等着。”一字一顿,“记得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裴秀冷笑,拂袖便走。他一走出档头,巷子里便有两个人躬身迎上。一盏灯腾地亮起,在前引路,把洗砚河照得白昼也似——
一路簇拥而去。
素娘目瞪口呆,“这……这什么灯这么亮?”
唐恬想了想,“听闻宫中秘制百明灯,取南海莹珠贝为罩,内燃明火,夜间点起有如白昼……多半便是这个东西。”
“这人是谁?”
唐恬凝立一时,叹气,“安事府门房管事。”
一群人簇拥着消失在街口,洗砚河重归暗寂。此时夜风清凉万籁俱寂,若非遍地大阿福残尸,几疑方才不过一场空梦。
唐恬回到家,通宵研究大阿福烧制工艺,初初有些眉目时天光已是大亮,到了北禁卫当值的日子。左右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便穿戴齐整到卫中应卯。
刚到门上,便与刘准遇个对头。
刘准看见她,“圣皇今日出发郊祭,北禁卫奉命后方护卫,大队已在外间,既来了,跟上吧!”
唐恬暗道一声晦气,若晚半刻过来,便可家里蹲数日,不必同刘准领这差事——叹一口气随队上马,往御街宫门守备。
从天光未亮一直等到快要近午,御街东门才开了一角,一名锦衣内监出来,三记响鞭打过,拖长嗓音叫道,“御——驾——到——”
北禁卫诸人早等得惫懒,闻言俱各精神一振。一刻钟后御街朱红正门缓缓打开,马队开路,马上人各各雪白银甲,腰佩弯刀——
安事府净军。
唐恬心中一动,不知裴秀可在其中?
此时安事府诸人出尽,御辇紧随其后缓缓驶出,待得御辇后队过尽,裴简之喝命,“北禁卫听令,御驾后方护卫!”
北禁卫自裴简之以下,打马跟随,持刀侍从。
一路车马辘辘,直出了中京城门。裴简之笑道,“出城可松泛些了。”
唐恬莞尔,城内需彰显天威浩荡,一个个绷得笔直,出了城荒郊野外,端着天威隆重的模样也没有观众了。
副将裴景春奇道,“萧令和萧冲都来了,如何不见池中台?”
“中台自然随驾。”裴简之道,“与圣皇同辇。”
裴景春双唇一动——
“劝你少言。”裴简之瞟他一眼,“中台圣眷隆重,正是我等楷模。”
裴景春憋得满面通红,好半日才憋出一个字,“是。”直憋到裴大将军奉召侍驾离开,才恨恨骂一句,“不成体统。”
刘准随侍在后,一头雾水,“将军,卑职如何不成体统?”
“滚。”裴景春骂一句,“你什么东西,也配我骂?”打马便走。
刘准满面茫然。
吴封积极向上官解惑,“将军确然不曾骂您。”看刘准仍旧不解,压低嗓音,悄声道,“中台出入皆与圣皇同辇,校尉可觉怪异?”
刘准奇道,“中台圣眷隆重,有何怪异?我若能得圣皇恩赐同辇,必是祖坟冒了青烟。”
吴封一到八卦时间便精神奕奕,“校尉细想,先皇在时郊祭可都是与当今太后同乘御辇——”
刘准大吃一惊,“圣皇王君不曾随驾,你的意思是圣皇与中台——”
吴封唬得面如土色,一把捂住刘准大嘴巴,“校尉!祖宗你小点声。”
“却也未必。”这等八卦唐恬早已听得耳中生茧,目不斜视打马朝前,“新年巡游令狐副院正与圣皇同辇,去年中元东方夫子与圣皇同辇,吴封,你可与校尉说说又是为何?”
“东方夫子他老人家德高望重,没什么好说的,那令狐院正……” 吴封越发悄声,“见过的人都说生得与中台有三分相似呢。”
刘准目瞪口呆,再看吴封便添了几分敬佩。
“校尉且细琢磨,令狐院正连个秀才也不曾考上,却能在宣政院领个副院正的闲职,难道他果真懂得如何宣教天下?”
“吴封,你这厮不看看这里甚么地方?要作死别连累我等!”唐恬翻一个白眼,打马跑远些。
天近黑时到了燕郊御苑,北禁卫仍旧外间站桩,直待御驾安置停当,才在御苑外围分派了住处,定了巡夜排班。
唐恬看着刘准领了日间差事,忙主动请缨,抢下夜间的活计。早早歇了,丑时出门巡夜。
唐恬与吴封一个小队,巡查御苑后山。
吴封啃着棒骨,“人人都抢内苑眼前差事,你倒别致,抢着来后山。”
“若不来后山,你当着差还能吃着肉?”唐恬随手折一根柳条,“咱们要在燕郊呆多久?”
“短不了。”吴封道,“郊祭不过是个幌子,燕郊暮春景色天下一绝,圣皇来此赏景才是真。”
唐恬道,“你早晚死在你这张嘴上。”难免发愁,若久久不归,五日后不能把大阿福还给裴秀,那厮会不会掀了自家面铺子?
静夜里一个声音平地一声惊雷,“你又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长鞭破空,不知抽在了什么人身上。
唐恬掷了手中柳条,“什么人?”
黑暗中诡异地寂静下来,只听草木窸窣之声。
唐恬二人对视一眼,齐齐抽出佩刀,缓步逼近。吴封提一口气高声道,“北禁卫巡夜,什么人在那里?出来!”
树影中一人疾步出来,一身家常白衫,宽袍缓带,头发也松松散着,手中挽一卷黑漆漆的鞭子,看见唐恬二人,开口便骂,“还不滚?”
吴封立时便要发作,唐恬一扯他衣袖,默默退开一个身位。
少年拂袖而去。
吴封怒道,“你为何——”
唐恬做了个悄声的手势,附耳过去,“他手里拿的也是竞日鞭。”
“就是萧冲那个?”
唐恬点头,侧耳倾听,隐约窸窣之声。她想了想,点亮火把往树影深处探照过去——
一人倚树而坐,动弹不得的模样。
“裴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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