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秀腾地坐直,双眼睁得极大。
唐恬也不站起来,满面尽是盈盈笑意,“北禁骑尉唐恬给大人请安。”
裴秀一掀被角,翻身下床,却还没来得及站直,便是一个摇晃,一把扣住床格,跌坐回去。
他已经歇下,穿一身雪白的中单,散着头发,如此剧烈动作,长发便垂到身前,灯光映照下碎玉流金,勾魂摄魄。他双手撑住床沿,“过来。”
唐恬一溜小跑过去,往他膝前蹲下,“又疼了吗?”
“什么?”
唐恬不敢去碰,指一指他右腿,“这里。”
裴秀摇头,“你怎么来了?”他低着头,定定看她,身前的长发便坠在唐恬面上——
唐恬鼻端作痒,机灵灵一个喷嚏。
裴秀莞尔,拉她起来,“你来做什么?”
“我来——”唐恬挨他坐下,“唉呀,你别管我来做什么啦,现如今只一件事,大人快收拾一下,与我一同走。”
“去哪?”
“自然是出内御城啊。”唐恬道,“眼看着要打仗了,大人留在这里,乱军中刀剑无眼,万一受伤,如何是好?”
“你定不是来此寻我——”裴秀抿嘴一笑,“不如先说说唐骑尉来此有何公干,万一我能帮你呢?”
“那些不用管。”唐恬大喇喇一摆手,扣住手腕要拉他起来,“跟我走。”
裴秀脾气极好地任她拉扯,只不动弹。
唐恬不敢使蛮力用强,三言两语说了裴简之与傅政的打算,又道,“我先带大人出去,再回来设法求见池中台,大人可知池中台何在?”
裴秀微笑不语。
唐恬与他对峙一时,叹气道,“你真不走啊——”
“我在此间很是安全,为何要走?”裴秀道,“你先回去吧,同傅相出内御城,留在家中不要出门,三日后到安事府寻我。”
“三日?”
裴秀点头,“至多三日,中京无事。”
“为何?”
“固山三营应已接到中台阁手信,南北禁卫与之汇合,夺中京不过探囊取物。”
唐恬一滞,“池中台已经出城了?”又一摆手,“我不管池中台,你必需与我一同走,万一裴王君狗急跳墙,你在此岂非危险至极?”
“无事。”裴秀道,“裴寂遮不了内御城的天。”他推一把唐恬,“同傅相速速离开。”
唐恬站起来,心生疑惑,“大人,你不是哄我吧?”
裴秀叹一口气,“我给你的印章可带着?”
唐恬打胸口处摸出来,黄澄澄的“白鹿青崖”,她托在掌心,迟疑道,“要还给你吗?”
“胡思乱想什么?”裴秀皱眉,“你若不信我说的,出去之后拿这个去固山营,求见固山都督,问他是否奉命发兵?”
唐恬忙把印章塞回去。
“快走。”裴秀催促,“三日后来安事府寻我。”
唐恬走两步,又转悠回去,“大人留我在身边伺候不好吗?”
裴秀道,“傅相入宫两人,难道出宫只一人吗?我同你说的话,你不需告知傅相和裴简之吗?”
唐恬“哦”一声,一步三回头往外走,临到门口依依不舍道,“三日后我去安事府,大人可不许外出。”
裴秀仰面看她,墨玉般一双眼中流光溢彩,“我等你。”
唐恬点头,正待推门,一拍脑门,想起自己是翻窗进来,仍旧打窗子翻出去,疾行数步,越走越是舍不得。
沉吟一时,又摸回去,伏在屋脊上揭起一块瓦片。这一回毫不藏踪,手法极重,哗啦一声响——
裴秀循声抬头。
唐恬摸出一只纸包,团紧了,向裴秀示意,才从瓦缝口掷下去——她准头极好,纸包儿正正落在裴秀怀中。
裴秀拾在手中,仰面看时,屋顶瓦片已然归位——唐恬走了。
他心下怅然,慢慢打开,却是一包早发的缅桂,细小的瓣蕊,携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带来初夏蓬勃的生机。
唐恬潜回清平殿外,那内侍居然还不曾回来。她寻到裴秀心下十分坦然,立在殿外静等。
又过了足足一个时辰,傅政才同裴寂一前一后回来。
唐恬此时方有闲心打量这位裴王君,品貌秀致,举手投足俱是世家风采,容貌虽不十分艳丽,却说不出的迷人——
唐恬看在眼中,莫名熟悉,却又想不起几时见过。
圣皇得如此美人,又被如此美人掀了王座,艳福不浅,此生也真不虚度。
裴寂道,“傅相果然要见池中台,亦无不可,只是中台身子不适,确然早已歇下了。”
“你同池相说,老夫在此。”
裴寂招手,“来人。”
值房处一名内监匆匆出来。
“去禀中台,傅相来了,问是否得见?”
侍人领命去远,不多时回来,“中台已经歇下,言傅相有事,可隔窗一语。”
傅政大喜过望,“隔窗也使得。”
裴寂莞尔,“我陪傅相。”
唐恬殊无兴趣,索性留在原地等候。不多时傅政出来,心事重重的模样,“回去。”
二人出了内御城,同裴简之汇合,三人默默无语。
入了左相府,裴简之急问,“怎样?”
傅政缓缓摇头,“老夫同池相隔窗对话,池相的意思,命你——”他看一眼裴简之,“出城带好北禁卫,不要插手中京城中事。”
裴简之大出意外,“池相可是被人劫持?”
“不好说。”傅政捋了捋胡须,“或许裴寂在旁,池相有所顾忌?”又自己摇头,“依池相脾气,纵被裴寂劫持,亦不会胡乱安排我等。”
二人愁眉苦脸,不得要领。
唐恬硬着头皮插口,“中台应是让我等不要插手。”
二人齐齐看她。唐恬省去自己找到裴秀便没再去找池中台这一茬,“裴大人要我转告二位大人,固山三营已拿到中台阁手信,内御城亦有防备。”
傅政将信将疑,“把印章给老夫看看?”
唐恬递过去。
傅政拿在手中,看清字样,拿印的手都抖了一下,惊疑不定看一眼唐恬,又看一眼裴简之,久久才道,“应是池相贴身近臣。我等静听呼唤。”
第二日深夜,固山、房山、图山三营会同南北禁卫从外强行攻城,裴简之带着潜入的北禁卫在城中放火烧了荡山和余山二营营房,里应外合,不过半日工夫,中京城破。
那边固山营还未踏上御街,这边内御城门已然洞开。萧令持节传旨——
裴寂谋反,着废王君位,入廷狱,由净军接管内御城。
诸王诸相此时方知,所谓净军,分二部,一部在明,安事府供职,一部在暗,藏身内监侍人之中——内廷诸事,皆在中台阁掌握。
寻常百姓连变故还未曾察觉,中京剧变已在连日缠绵的阴雨中悄然消弭。
裴简之连日走路带风,他潜入中京营救圣皇,虽说最终没用上,忠心可嘉。圣皇颁旨嘉奖,连带北禁卫也很有脸面。
错午之时,裴简之招呼唐恬一同面圣,“圣皇此番惊吓不小,如今抱病见你,小子,升发就在眼前。”
唐恬奇道,“为何见我?”
“圣皇听闻蛇道事,说要见你。”
唐恬心下打鼓,却也无可奈何,跟随裴简之又一次入内御城,由内侍指引,又一回到了清平殿。
圣皇果然病着,隔着珠帘召见。
唐恬磕了头,起身便见珠帘后一个人影横卧榻上,喘息声急而粗重,不时剧烈咳嗽,咳声引动胸腔鸣啸——
唐恬心下一动,病在肺腑,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忧。
二人默默等她咳完,还不及说话,一名内侍进来,隔着帘子小声道,“还没走。”
便听“呛啷”一声大响,圣皇已是砸了茶盅,“你去问池青主,他是不是也要造反?”一语未毕,又咳得惊天动地。
裴简之扑通跪下,唐恬忙也跪下。
内侍不敢迟疑,匆匆出去,不过半刻回来。圣皇仍旧咳得昏头涨脑,喘声如牛,“他怎么说?”
内侍跪下,瑟瑟道,“中台言道,陛下身子不适,不可妄发旨意,他……他就在原地,静等陛下收回成命。”
“妄发旨意?”圣皇冷笑,连喘带咳道,“朕乃天子,天子一怒,流血漂橹!便是朕错了,也是他裴寂命该如此!你去告诉池青主,他便是跪死在那里,朕今日亦要杀裴——”
碰一声大响,圣皇居然栽下龙床。
裴简之唬得一跃而起,扑上前扶起圣皇。
圣皇靠在裴简之怀里,满面通红,双目充血,如捕猎的野兽,恶狠狠道,“去传朕旨意,裴寂弑君作乱,丧心病狂,即刻杖杀,内御城诸人等,无论品级高低,身份如何,即刻往法祖殿观,观——”她喉中格格作响,最后一个“刑”字始终吐不出口,身子一软,已然厥去。
内侍抖如筛糠,“可……可要传旨?”
“陛下气成这样,说的话能当真吗,人头落地你捡得回来吗?”裴简之骂一句,又问,“怎么回事?”
“陛下这几日病着,日日都要同中台说说话,今日不知怎的吵起来,陛下要将裴王君……不,裴寂,要把裴寂押往法祖殿当众杖杀,中台不肯,陛下恼了,就说中台不杀裴寂,便是要谋反,让中台出去跪着清醒清醒。”
“陛下病糊涂了,中台阁谋反,中京岂是眼前格局?”裴简之眉峰一抖,“什么时候的事?”
“午时。”
唐恬看一眼沙漏——申时已过。
“怎能如此?”裴简之一嗓子提起来,倒把膝上圣皇惊醒了。
圣皇面上潮红已退,睁开眼时只余疲倦,“简之?”
“陛下。”裴简之先告个罪,才把圣皇抱起,安置在龙床上,自己伏地进言,“陛下病重至此,不如缓缓处置?”
“你也叫朕缓缓处置?”
“陛下,”裴简之磕头道,“连日阴雨,池中台如何能够久跪,陛下万万开恩。”
“裴寂逼朕,他逼朕,连你也在逼朕,”圣皇极低地笑一声,“你们一个一个的,都逼朕——”
裴简之磕头如捣蒜。
圣皇闭目不语,满殿只闻沙漏细微的沙沙声。未知多久过去,圣皇倏然开目,“你去,叫池相回去吧。”
裴简之小心翼翼道,“陛下?”
“传旨——”圣皇道,“裴寂押入廷狱,来日——三法司会审。”
裴简之磕头道,“吾皇万岁。”
“朕倦了。”圣皇吐出一口气,“你们都出去吧,叫令狐来。”
唐恬心中一动,这说的应是那个极其跋扈的红衣少年令狐攸。
二人缓缓退出寝殿。
一出殿门,裴简之随手抓过一个内侍,厉声喝问,“中台阁在何处?”
内侍一指正殿,“在法祖殿,陛下不让人过去侍候——”
裴简之不等他说完,伞也不拿,拔脚便走。唐恬接过侍人手中油纸伞,匆匆跟上。
中京数日阴雨,下得缠绵,虽不大,却扰人。唐恬跟着裴简之穿过雨幕直奔法祖殿,一入殿门便见青石板地上一个黑衣官服的人跪着,即便身旁空无一人,仍旧腰背笔直,一丝不苟的姿态浑似一柄出鞘的冷剑。
裴简之顿足,扑上前跪下,痛叫一声,“中台——”
“陛下可曾收回成命?”连绵雨幕中,池青主的声音坚若磐石。
唐恬上前,将伞移过去,遮住二位大人。
池青主仰起脸,唐恬撑着伞,微微低着头。隔过伞缘一段缝隙,她看清了中台大人的脸,那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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