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名豪撑着一把简易的油纸伞跑来,在亭子将伞一收,满身的书卷气,见了咳得厉害的叶星冉,脸颊一红,他本生得没有攻击性,是极温和的长相,却让沈观身体一僵。
这个新科小状元知道少女的名字,甚至看起来,两人之间还颇为熟悉。
沈观想起前几天刚刚接到本寂消息,在身后跟着少女时,他们两人谈笑风生,少女笑得花枝乱颤,他们还相互交换了手帕。
沈观心里像被掐了一下似的,平白生出一阵酸意。
她可以对萍水相逢的人那么好,雪中送炭,不吝一笑,那么帮自己挡的那一剑又是怎么回事?到时候刨根问底,说不定又会拿善良当托词。
沈观脸色更黑了。
就连一直飘着的雨星,都比刚刚来得更凉一些。
见左名豪也收伞走进亭子,叶星冉的咳嗽稍微缓解了些,这才发现刚刚自己抓住的是沈观的衣襟,连忙把手放开。见沈观的脸更黑了一点,她心里一惊,不会沈观这就记仇了吧,连衣服都不让抓?这也未免太小气了。
莫不是嫌自己太过冒犯?她伸手将沈观的衣领整理了一下,扶了柱子又咳嗽了几声,才缓和了过来。
头痛欲裂,说不定回去又要感冒。
看着扶着柱子咳到脸畔两颊泛红的少女,又看了看左名豪即将搭在少女肩膀上的手,沈观向两人之间走了一步,扯出一个堪称和善的微笑,抢先一步搭上左名豪的肩膀:“左兄,不是陛下在叫我吗?星冉也有事,那边还有人在等着她,我们快过去吧。”
左名豪探头往桃林小径尽头一看,果然那里站着一个不知所措的小和尚,“冒犯冒犯,既然星冉还要事在身,我们就先回养心殿了。”
两个人肩搭着肩像多年不见的好兄弟一般撑着伞离开,留下叶星冉一个人在原地独自反思,她有把名字告诉过沈观吗?为什么他们两个叫起她的名字来比谁都亲热?
再说了,一个是原书中的反派,一个是主角的得力干将,他们两个的感情为什么现在变得这么好?
“施主,我送你去玉竹轩,临贵妃那边大发雷霆,说是住持许诺的妙音仙子没有来,贵妃一定要等妙音仙子过去才肯开始做法事。”小和尚好歹熬到沈观和左名豪离开,附在叶星冉耳边轻声说。
等一下,妙音仙子是什么。
叶星冉浑身僵住,用怀疑的眼神看了看小和尚,又用手指指了指自己。
“妙音仙子,我?”
小和尚沉重地点了点头,“不管施主会不会唱歌,今天都得赶鸭子上架走一场了。”
一路沉默。叶星冉表情凝重地跟在小和尚身后,自从变成小锦鲤,她现在表演强度比先前做艺人的时候都大,又是飙演技又是跳舞,现在本寂给她编了个妙音仙子的身份,她竟然还配合他要给后宫嫔妃表演唱歌,真是时运不济。
自先皇后去世之后,当今皇上久久未立后,最后勉强挑了个定武大将军的小女儿入宫为后,入宫时才不到十六岁,名为皇后,实则不过是皇上操控大将军的质子。后宫之中,临贵妃几乎将后位架空,独享恩宠,风光无两。
她居住的寝宫也离皇上的寝殿最近,一进宫内,四周奇花异石摆满了院子,院中池子种了一小池荷花,院内人虽多,但却无一人说话。
雨下得渐大了,临贵妃坐在廊下,脚下宫女用手托着果盘跪在地上,而本寂和众位僧人,就在荷花池旁淋着雨垂手低眉站着。
临贵妃后面颓丧地立着一个人,仔细看,眼睛上还绑着绑带,右眼下面稍微露出来一点,眼眶竟是空的。
叶星冉微微攥了攥拳,她认得这个人,前几日还身着红袍官服恣意闹市,这才几日不见,聂标为何沦落到这般地步,又是哪方势力对他下了这番毒手。
微微摇了摇头,幸好聂标从未听过她的声音,此时又成了个瞎子,不至于当场暴露。
见叶星冉被领进院子,临贵妃只抬眼瞥了一眼,便继续接过宫女剥好的葡萄,一举一动透着慵懒典雅,以及隐藏不去的高傲。
临贵妃穿着苍绿混翠团花纹的华服,明明是大俗的式样,穿在她身上却更衬人明艳。
而这样的死寂,早在叶星冉踏入院内之前,就已持续了许久。
今日是临贵妃的生辰,她本希望皇上能好好陪陪她,却听闻皇上早早将殿试定在这日,全然忘了她的生辰,这才从庆记山上请了一堆和尚拿着做法事的名头撒气,越是看那些和尚越是烦心,听手下人提起人数和呈上来的名单有差池,这才将人急匆匆召了过来。
在临贵妃身后伺候着的宫女轻喝一声:“为何在娘娘面前还不摘下面纱?”
叶星冉轻轻将面纱摘下,帕子叠了叠,收进袖中。
生得倒是标致,临贵妃看清叶星冉的脸,冷笑着轻拈起一颗葡萄,也不知进了宫还四处溜达,是存的什么心思。
雨下得越来越大,看着荷花池旁垂手乖乖站着的和尚,临贵妃的手在果盘上点了点,“大师不是说,这位是妙音仙子吗,既然有妙音之名,不知道本宫今日能否有幸一听佛音。”可别妙音是个幌子。
“娘娘万福金安,既然娘娘要求了,焉有不唱之理?”叶星冉垂下眼眸,眼观鼻鼻观心,怕只怕这临贵妃未必好相与,“婆娑世界,万物有灵,草木有心,行亦禅,坐亦禅,市井民风亦禅,斗胆献丑了。”
院中心正摆着一架古琴,可随行的和尚无一人会弹,只得闲置在那处,叶星冉缓步走过去,轻轻按上琴弦。
“敬天之怒,无敢戏豫。敬天之渝,无敢驰驱。”
少女的声音仿若仙音,伴着淡淡的丝弦声,绕在她的耳边,临贵妃停下正拿葡萄的手,眯着眼看向叶星冉。
“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琴声愈发急促,少女的声音空灵悠扬,久久飘荡在小院中。
这段曲词名曰民间小调,却是为规范治国之道,天家之德,声音再婉转,曲词却字字锥心。
叶星冉单手播着弦,琴声急切如鼓,音调也愈发高:“怀德维宁,宗子维城。无俾城坏,无独斯畏。”临贵妃的眼睛死死盯着叶星冉,手紧紧扣在太师椅上。
“娘娘,武夷宗少宗主当着众臣的面拒了擂主之位。”从偏门跑进来一个小太监,附在临贵妃耳边轻声说。临贵妃皱了皱眉,脸色一变,拿帕子擦了擦手,从太师椅上站起来。
聂标不明刚刚太监对临贵妃说的话,只当姐姐是为了歌词的含义生气,一拍桌面,对着琴声来源之处骂道:“唱的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普天之下,圣上的命令便是昊天,贵妃的意思就是天谕,再唱,本世子撕烂你的臭嘴!”
琴声戛然而止,叶星冉静静地看着他们。
荷花池旁的和尚已齐齐跪下,雨滴在池中,更滴在他们心里。
本是四方游僧、天下佛意膜拜的得道佛子,双膝一弯,只能淋着大雨跪在后宫嫔妃脚下,如伶人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何为天谕,这二字犹如洪钟,惊雷般敲响。
“庆记山妙音仙子出言犯上,掌嘴。”临贵妃的手闲闲地按在太师椅上,“顺便把那个少宗主也请来,本宫倒要看看他有几条命,能让他这么折腾。”
雨越下越大,叶星冉的身子却骤然冷了下去。
她实在记得原书中京城篇最后——
“慕容青云站在高墙之上,一手拥着应白茶,一边睥睨着沈观,山风猎猎,让沈观的面容在他眼里都是模糊的。
应白茶从慕容青云腰间取过酒囊,扔给沈观:‘喝下这酒,从此我们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她眼角含泪,只有她自己知道,这酒里掺了不可解的剧毒。
沈观眼中布满了红血丝,遥遥接过酒囊。
‘为了你,我肯喝。’”
啪的一声,宫女的巴掌落到了叶星冉脸上,火辣辣的,疼得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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