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听过顾文远讲他的父母。之所以顾湘这么生疏的称谓,是因为她自幼没有爷爷奶奶。
顾文远幼年失怙,少年失恃。
饶是父亲在顾湘的成长记忆路上好些个过错,但他的一句话,顾湘记到了现在:人生来要挨好多疾苦,唯有这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最最诛心。
算起来顾文远算是少年之前,把这其中一份苦,尝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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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聊天中,顾湘得知康樱的母亲因病去了,父亲因为卷进一场民间借贷官司里早就跑没影了,年前妈妈弥留之际才托到檀叔叔,求他帮助康樱返籍高考。
也不是赵孟成口里的亲戚,康樱说:“檀叔叔是我妈妈的朋友。”
女孩这般说着,忽而有些敏感地折下头去。那样的晦涩,很多年前的顾湘也有过。只是她比较幸运,幸运老天爷和她们母女下了盘乌龙棋,而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的女孩子,切切实实失去了最敬爱、依靠的人。
顾湘没去细究那位檀先生和康妈妈到底怎样的友谊,能这般手笔、情意地替故友的孩子打点、周全,想来也是甚笃的。
小楼三层,一楼没有房间。二三楼都有卧室,原则上,顾湘那间含套卫的卧室已经收拾打扫出来由自己住的,可是眼下,她改主意了。
一则,她每日早出晚归,碰上下场看样品,夜里两三点回来也是寻常。她们的作息比起来,自然备考的学生更重要;
二则,这里面多少有点同情分,但她不必展露出来;
三则,她答应赵孟成的,便会做到。无论这个女学生是不是他的什么亲戚。
顾湘只言明了第一点,说她这个人大大咧咧,手脚动静也大。你学习更重要,你住三楼,听不见我的动静。“不然,每晚可能都得听着我各种跌跌掼掼的。”
“谢谢顾小姐。”
“叫我顾湘,或者香香。”
说话间,顾湘替她把行李搬进分配好的卧室。她看着康樱行囊打开后的寥寥几件御寒的衣服,其余全是书和整理的学习笔记。
“你要买什么生活用品吗?我正好要去超市。”
“被褥檀叔叔会给我送一套,其余我暂时有,缺什么,赵老师让我在学校的生活超市买。”康樱一面往外搬她的书,一面跟顾湘解释,来的路上赵老师交代过她了,学校的生活超市一应俱全,如无特殊情况,里面足够应付。
哦,原来他早就安排好了。
新房客也没多少东西,东家自也不必帮忙。套着两只手,袖手旁观,她看人家,人家也看她。顾湘真真爱逗腼腆性格的人,男女不限,她见康樱老是悄咪咪地望着她笑,便问人家,“笑什么啊?”
康樱面子薄,更多的像是不敢,不敢说,只没什么地摇摇头。
顾湘:“不说我也知道笑什么,肯定和赵孟成有关。”
性子沉的人就这点没趣。逗闷子都不会,康樱即便被当事人言中了,依旧一问摇头三不知,不关己事不开口。
还是怕赵孟成罢。怕老师是每个学生的标配。顾湘那时候也怕,最怕她的班主任找她谈话了。
*
康樱简单撂定了自己的行李,就要去东边门市了,她说赵老师约好组内的学生一齐过来帮着打扫补课“教室”。
顾湘:嗐。果然是班主任才能干得出来的事。
虽说赵老师扑克脸般地拒绝了顾湘去看看的要求,但是!她是房东,她就是有权利去查勘一下自己的屋权的,况且水电还没和他交代清楚。
说是这么说,结果,房东大人挎着她的小包来到他们新成立的“教室”前,还是被一屋子的学生给骇到了。
连同康樱加入,一共八个高三学生。
其中几个男生把顾湘也算进去了,以为她也是新来的,才见到人,就一直吹口哨。
顾湘这个纸老虎给臊得顿在原地,心想,这些年过去了,怎么这个年纪的男生就没一点长进呢,还是这么二哈,这么阿飞。
大家各司其职地劳作。只有赵老师袖着手,大掌柜。他竟然在磨咖啡,那研磨器在他手里一圈圈转着,置身事外的样子,活像个剥削者。
他喝止了声,一群猴子才平息了。赵老师只喊康樱上前,介绍她人、这次江南十校联考她的分数以及数学单项多少。
交代了几句,也无非是大家组内合作,互帮互助。
这一下,组内三个女生,明明、韩露以及康樱。
赵孟成把康樱单独托付给了明明,后者是复读生,之前也是赵孟成送毕业的学生,她复读也不是因为没考上,是填报的学校、志愿被父亲包办了,读了一年实在厌恶,后来果断退学了。为此和家里闹得很不愉快,明家找到赵孟成的时候,是要赵老师劝劝明明,结果,赵孟成却被学生策反了。
目前的状态就是,明明自己系统复习,额外来赵孟成这里听课。她是这里的姐姐,相对时间也自由些,并不参与应届课程,“康樱人生地不熟,有事,带带她。”
明明:“是,赵老师!”
顾湘嘴上不说:你这是要托付几个人!
男生队伍里,言语密度最强的那个叫卫若。他转着块抹布,歪坐在中央位置的长桌一角,“老赵,还有一个没介绍!”
赵孟成手边有面可移动的白黑板,是带刹车脚轮的,是先前头家租客留下的。赵孟成拿脚尖踩定了脚轮上的刹车拨片,把马克笔抛给卫若,“去,今天轮到你讲题。把你带过来的题,给我誊上!”
学生打扫卫生从来不是个新鲜事。八个孩子通力合作,比不上教室大的地方,自然不在话下。
七嘴八舌间大家才明白了,顾湘不是他们的道友,是房东。这间门市地盘也不是老赵他自己租的,是社会人士的化缘,少年们不禁联想,问顾湘,“姐姐就是那个化缘施主?”
顾湘心想,那人叫檀越,你们赵老师确实喊他施主。
这关键时候沉默可是要出岔子的,卫若带头岔节奏,“你别是师母罢!”
“卫若,手机上计步现在多少?”
少年即刻缄默起来。
原来他们的赵老师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其中一条就是,清算你今日的计步,我不管你去滚去爬,总之凑足一万步,才能回家!
三十来平方的地方,里间有间简单的洗手间。轻钢龙骨的石膏板吊顶上,甚至有几盏灯憋掉了,顾湘秉着良心东家的嘴脸来和赵孟成交涉,“你看这里面还缺什么,有什么要维修的,都可以和我说。或者赵老师自己联系师傅,拿□□找我报账罢!”
顾湘大概是到底家里有个做生意的老爹,哪怕头一次做这个厚脸皮的房东,也有模有样的“包租婆”式样。
只可惜对面的赵老师不买账,他手里的咖啡豆还在磨,一边磨一边盯她一眼,一股子“和你说话算我输”的死傲娇!
他正巧坐在一盏灯下,外面灰蒙蒙的凛冬色,更显得室内的灯火温暖可亲。暖气里,他敞着外套,打底的那件圆T还是件联名款。
顾湘觉察到这个人在他的学生面前多少有些端着架子,不挤兑她了,来保持他为人师表的“人设”,可惜酷盖的眼神分明在劝退她,要她走?
啊!会意到这一点,房东大人故意在这磨蹭。东看看西瞧瞧。一时还没走的意思。
结果,赵孟成丢了个物件到她手里,是他那个一磨再磨的咖啡研磨器,“磨洋工不如帮我磨咖啡豆。”
说罢,看卫若誊好的题去了。
时下已经快到饭点,今日原本就是要大家来认个门及打扫卫生的。赵孟成的系统复习之余,要求组内学生连轴转地自行讲题分享。即大家各自做题之中遇到的难题,无论做得出做不出,每期碰头时,大家集中分享一道。
要求做到含括知识点不能和前面三位同学重复,哪怕一节点。
打扫接近尾声,这期讲题者卫若的题目也誊好在白黑板上了。赵孟成喊学生于长桌前集合,先五分钟自行思考解题思路。
大家拉着板凳、转椅往桌前坐的时候,一直没怎么言声的那位女生,名叫韩露的,随手把一张抹布扔进水桶里。那头,顾湘有些意外地接着赵孟成的研磨器,还拿在手里懵呢,她站得位置离那张长桌近,她是不想耽误学生正经上课,思索间往外撤,正好迎面碰上了那位韩露同学,顾湘礼貌地和对方微笑,不料对方只是垂手摘掉了两袖上的防尘套袖,并不睬理顾湘。
顾湘当下还觉得,傲娇老师只会教出更傲娇的学生,并未放在心上,一时无话。
她听着他们在静默审题,研题,也自觉无声地读起题来。说来惭愧,高考过去这些年,她学过的好多知识点都还给老师了。
赵孟成是让她磨咖啡的,她倒是和黑板上的答案较起劲了。
五分钟时间到。顾湘自然没算出来,这道题需要演算,没纸笔光凭她猜是肯定算不出来的。
场上得出答案的除了卫若自己,便是明明和康樱,还有一个男生是凭图中点猜出答案,但是没有合理推导,被赵孟成毙掉了。他说,当然你考试搁在填空处可以得分,但今天我们以应用推导作评判标准。
推算出答案的两个女生,都是顺思维地去求那个中点,设了两个未知数,由繁化繁得了个一分为二。
自然答案是对的。
但是,赵孟成显然不算太满意,他问还有没有别的思路。
堂下鸦雀无声。
他走到黑板前,右手还抄在裤口袋里,用左手拿起一支红色马克笔,没有任何言语提示的作了条辅助线。
继续沉默,由学生自己去想。不多时,室内大概除了顾湘还没悟,大家都明白了。瞬间代数转几何,思路明朗且简便。
答案是根号三。
无论是填空还是大题演算,这个逆向论证的方法都比直接去求解来得简单。学生们先前算出来的方法算是曲中求的话,而赵孟成逆向化解的是直中取。
此题告终后,今日也到解散时刻。下次正式补课时间,会在组群里提前通知。黑板上没有演算过程,大家也都吸收化解了,只有站在不远处的顾湘一股子差生的自觉,她拿手机拍下了那条辅助线,打算回去自己算算看。
檀越何时到她身后的,她全然不知。
“顾小姐这是打算回去高考了?”
顾湘给檀先生吓得直捂心口,面上确实有些赧然,只憨憨笑两声,“说来惭愧,我学的全忘了。一时好奇,想自己算算答案。”
檀越背着双手,站在顾湘身边,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她,嘴上几分揶揄辞令,“不要紧,忘了可以问我们赵老师。他就这点好,从来有教无类。”
檀越是来给康樱送被褥还有吃食的。室内的学生各自收拾准备回家,顾湘也要回去了,她等陈桉过来呢,那家伙还堵在高速上。
檀越问,“顾小姐,中午有约吗?”
彼时,赵孟成正在关教室内的电灯及暖气。听到檀越邀约顾湘,“我欠赵老师一顿,也算是给康樱洗尘。顾小姐既是他们的房东,也一块来吧。我刚还在发愁,我们两个大男人带个小孩子去吃饭,怪尴尬的,也不知道你们年轻女生爱吃什么!顾小姐受累一次,当我请你作陪。”
说话间,头顶上的光源全熄灭了。有人从明昧里走出来,顾湘把手里的研磨器还给他,但一时没拿定主意,要不要答应檀先生的邀请。
檀越只当顾湘在为难赵孟成同不同意,连忙鼓舞,“不妨事,今天我做东道,客随主便,我想赵老师还不至于这么小家子气。”
赵孟成闻言,冷笑声,他将研磨器的咖啡粉倒进他带过来的密封罐里,大概是存在这里喝的。收拾停当好眼前,他没所谓的赶人道,“东道主,劳驾您到外面张罗请客的事,我这里要锁门了。”
*
事实也确实赵老师没那么小家子气。
檀越在拂云楼订了一桌,他带康樱过去,“顾小姐,你就跟赵老师的车子罢,拂云楼那里停车难且贵,不开车去,我还能请你喝一杯!”
东道主安排得妥妥当当,顾湘直到摸到赵孟成副驾的车门,还一副骄矜客人的颜面,“赵老师,您如果不想载我的话,我其实可以自己开车去的。”
有人坐在车里,讥笑她的装模作样,或者是拆穿她,“行了,你快点上车!”
他还急了?顾湘有趣得撇撇嘴,这才拉门坐进了他的副驾上。车里干净无异味,只有隐隐约约的咖啡味道,不知道是他俩谁身上的。
后者坐定后,赵孟成就提醒她,“安全带。”
“哦。”她乖顺听话转头去拉的时候,听到赵孟成冷冷地问她,
“你把那道题拍下来干嘛?”
“回去解啊!”顾湘本能地答。
“解出来有什么用?”
“没有用啊。”
“……”有人狠狠白她一眼。
顾湘低头扣安全锁扣呢,没有看见赵老师对她的鄙视。驾驶座上的人还没鄙视完,副驾上的人就惊啧了声,原来她戴在左耳上的一颗珍珠耳饰耳堵滑了,珠子掉进了座位的移动卡槽里去。
座上人即刻要去捡,她松了安全带,来回去揿电动座椅,都没找到;她又推门下车,人站在地上,身子俯进车里,来回地移动座椅,还是没发现那颗珠子。
赵孟成提醒她,“你右耳上也没有。”
“因为我今天只戴了一只。”
“……”
说话间,顾湘整个人跪坐在副驾上,头埋到底下开着手机电筒在细细地找,只听见头顶上的人不耐烦地问她,“一定要找到?多少钱,我赔你算了。”
“我妈妈送我的二十岁生日礼物。我不要你赔。”这是两句话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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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远处热着引擎等后面车子动身的檀越急了,看小舅子迟迟不开车,以为那两个冤家又吵架了?还是赵孟成当真这么没风度要人家女孩子下车?
不放心的檀越下车来看,走到赵孟成这边来敲他的车窗,看到顾小姐跪坐在他的身边,头埋得低低的……
姿势很诡异,
檀越:“不是,你们在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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