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涅利克走在街头,车辆在他身旁来去。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只是一直往前走。
他从沿海的餐厅一直走到临近事务所的高架桥,仍然继续走下去。
这样一成不变,机械性驱动肢体的行为,让门涅利克想到最初的自己。
那时候他也是一直走着、走着,心里只有一个微弱的“想要找到什么”的念头,始终不变往前行走。
不知道该怎么寻找,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最后甚至连要找什么都不清楚了,依然不变地往前走。
从一个世界流浪到另一个世界,走到心里呼喊的声音干涸殆尽,自己的存在也即将迎来终结时,才终于停下脚步。
——也许,当时的「我」选择了“放弃”。
失望,疲惫——处于混沌无求状态的非人幼体并没有如此生动的感情概念,祂仅是本能意识到自己无法达成所愿,继而截断掉供给躯壳的能源,让自身等待毁灭终焉的到来。
——而如今,门涅利克思考着。
他现在也像最初一样没有目的。
教导他,指引他的监护人不在,门涅利克一下子就失去了方向,陷入短暂的迷茫期。
他的疑问得不到解答,错误的认知也得不到纠正。“学习人类”这个目标缺失了重要的老师,处于停滞状态。
——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难得的,门涅利克像人类一样思考起自己的未来。
一直以来他的行动堪称随波逐流,与监护人相遇后更是学徒般紧紧跟随着师傅。像这样羽翼未丰的雏鸟被丢进严酷荒漠的情况无论是他还是监护人都没想过,于是门涅利克只能迈开脚步,直觉性地重复最初的行为。
——往前走吧。一直走下去,总会与「什么」相遇。
绿色的公交车驶过身边,门涅利克抬起头,透过车帘看到玻璃后哭泣挣扎的孩童。
与袭击西餐馆同样造型的灰斗篷男人们分散坐在车内,单手便压制了孩子绝望的反抗。
五个孩童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瘀伤,他们每次反抗都会得到负面的反馈。年龄最大的男孩子脸上拳印醒目,伤得也最重。他们都护着最小的妹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嘭”的一声重物落地,前面正常行驶的面包车上落下一个胡子拉碴的红发男人。红发男人表情平静,眼里却压抑着深切的感情,仿佛即将爆发的火山,隆隆冒着黑烟。
绿色公交车加速向面包车撞去,车内灰斗篷男人拿起枪,被按在地上的孩子们大喊着一个名字,声音被玻璃与车厢隔绝,一点也传达不出去。
画面像一幅静止的图像,门涅利克的视线陡然拔高,以俯瞰又平视的奇异视角凝视眼前的一幕。
时间缓慢下来,门涅利克“看”到红发男人逼停了绿色公交车,“看”到灰斗篷男人拿出某样东西,“看”到红发男人竭力跑向停下的车辆,“看”到灰斗篷男人按下按钮。
——啊,我见过这个东西。
门涅利克慢半拍地想。
那是里包恩叫醒监护人最常用的道具。
那是……
——炸药的遥控器。
巨大的轰鸣声,火光像是宣泄一样在所有人视网膜上炸开,明亮的光芒与冲天的火柱让阳光都黯淡些许。
绿色的公交车已经只剩下一个残缺的轮廓,呛人的烟尘弥散在空气中,飞到半空的玻璃碎片哗啦啦落下来,掉到地上裂成更细小尖锐的碎屑。
被爆炸风浪吹飞的红发男人发出了一声嘶吼的悲鸣,强烈的感情让距离他很近的门涅利克头脑发麻,保存在心灵之海的“星星”也震荡着闪烁着,寥寥的“星辰”彼此呼唤,提醒般让记忆的片段上浮。
——暖棕发色的少年笑着在纸上盖章,空白的方格少去一个,还剩下八个。
【今天的你也是好孩子哦!~】
“……”
门涅利克看向公交车的残骸。
——好孩子。
——好人。
好人的定义是……
——帮助他人。
寂静再度降临,压抑而沉重的空气中,围拢过来的人群悄然噤声。
他们本能地意识到什么,但迟钝已久的神经无法反应过来。嘴唇徒劳张合着,也只是张合着。
短暂的安静只存在一瞬,沉沉压在所有人心里的寂然消失后,人群恢复了之前的喧闹。他们没人注意到自己片刻的异常,依然如故般谈论着感叹着,围成一圈旁观眼前的惨剧。
在他们身后,门涅利克带着五个小孩慢慢走远。
*****
门涅利克面无表情地站在桥上,身后是跟过来的孩童。
五个小孩子哭哭啼啼,手不停擦拭眼泪,瘀伤和拳印的肿胀还留在身上,只有爆炸造成的死亡与伤害消失无踪。
死去瞬间的痛苦让孩子们止不住泪水,能克制住不大声哭嚎,紧跟着少年走开已经是非常懂事的表现。
或许孩童属于生物的本能还没有像成年人一样完全退化,比起围观的人群,五个孩子更能察觉出门涅利克身上的异常。
那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异样。
就像一滴墨水落入清池,虽然肉眼看不见变化,但能感觉到一点不同。
他们就是直觉性感知到这点异常,本能地跟了上来。
跟上来之后要做什么?
……不知道。
最大的男孩站在门涅利克面前,隐隐将弟弟妹妹护在身后。
他鼓起勇气对恩人道谢,随后自我介绍一番,请求门涅利克借一下手机给他们。
“?”
门涅利克搜寻获取的知识,将男孩形容的东西和具体事物对上号。
“我没有。”门涅利克老实道,“便携式电话终端很贵。”
——而他身无分文,人类社会的身份还是未成年。
监护人本来拜托了奈奈妈妈说要给他买一个,但在购买日到来前,门涅利克穿越了。
最大的男孩——他说他叫幸介——闻言沮丧低下头,犹豫地看了眼身后的弟弟妹妹。
桥下流水潺潺,桥上车来人往。
灰斗篷男人绑架他们乱开着车不知道拐了几个弯,现在的地点五个孩子一点印象都没有。
虽说也可以找警察叔叔,但孩子们都有“织田作是个黑手党”的认知,不到最后完全不敢去警局。
何况这个地方,往哪边走才是去警厅的方向?
打电话给织田作的想法宣告失败,自认为是个可靠大孩子的幸介一时也没了办法,他正想和弟弟们商量商量,就看到最小的妹妹咲乐越过他们,走到奇特的黑发少年面前拉住他的衣服下摆。
“咲乐!”
小女孩眼眶红红的,听到哥哥的喊声也没回头。
她紧抿嘴唇,垫脚望向顺着她的动作往下看的黑发少年。
近距离地看,这位挽救他们性命的恩人更加怪异,甚至到可怕的程度。
他低下头,发丝从卫衣兜帽中滑落,半数搭在肩头。
这是非常轻微的动作,轻微到凝望过来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漆黑的瞳孔空洞无神,无论看什么都一副无机质的样子。比起注视,更像是观察。
科学家观察昆虫也是这样的眼神吧。
不带有情绪,仅仅是「看」这一行为的体现。
咲乐瑟缩了一下,手依然拉住少年衣摆,不自觉用劲。
门涅利克只是看着小女孩,无神的眼睛没有映照出任何倒影,纯粹的黑凝固在眼眶中,定格的照片都比他更具人性。
——距离如此之近,模拟的伪装已无法掩盖所有异常。
黑发少年身上欠缺“活”的特质,仅是擦肩而过倒不会察觉,但如果站定了细看,就会有种与人偶对视的惊怖感。
越小的孩子越能感觉到这种恐怖。
小女孩拉住黑发少年衣摆的手在颤抖。她本就年幼,短时间内经历了绑架、死亡和复生一系列经历更是让孩童精神极度紧绷,体力近乎透支。
现在支撑她站在少年面前的,不是体力,而是一种纯粹的信念。
“……织田作。”小女孩嗫嚅着,想要见到重要之人的勇气鼓动喉咙,震颤着发出声音,“您可以……带我们去找织田作吗?”
黑发少年没有回答。
在死一样的安静中,孩子们僵硬得像块石头,耳边只有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
他们屏息等一个答案。
“——好。”
心里的巨石落地,孩子们统一重重呼出一口气。
他们的常识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看重这个请求,而直觉与本能却让他们放下心来,脸上都无意识露出笑容。
“那、那赶快——”男孩子们迫不及待,互相看了看,高兴地围过来挨着少年,又不敢过于催促,支支吾吾半天都没说出下半句。
小女孩要矜持一些,她松开紧攥衣摆的手,仰起头用亮晶晶的眼神望向少年。
然后,五个孩子都看到,被他们寄予全部期望的黑发少年偏了下脑袋,像是终于从虚空中收回游离在外的泰半思绪般,缓慢挪动了肢体。
——他从衣兜里摸出一张花里胡哨的卡纸。
这张卡纸被递到孩子们面前。
卡通的图案,幼稚的线条,方方正正特别眼熟的格子线,以及已经戳上一个的印章。
黑发少年脸上依然没有表情,空洞无神的目光也没有变化。仅有一丝细小的光掠过漆黑的瞳仁,暂时柔和了少年僵硬机械的动作,带来一点“人”的鲜活。
“盖章。”
对刚从爆炸中复生,除了身上的衣服什么也没有的五个孩子,门涅利克学习模仿着蓝波和一平,老老实实,诚恳期待地请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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