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容晏【番外三】

    就在被拍当日, 也在春晚官博发出声明的当日,晏歌确实受邀参加了春晚的第一次彩排。

    理所当然,她参排的是音乐类节目, 更确切说是器乐演奏类, 古琴独奏。曲目是高山流水。

    然毕竟是一年一度的大型联欢晚会,比之其他舞台,春晚的时间安排也更紧凑。因而如非大合唱、大合奏, 其余的音乐类节目都以串烧形式出现,一次性串联播出。

    晏歌的独奏亦是如此。

    在古典曲目串联中, 春晚节目组将晏歌的高山流水放在了首位,随其后的是林引之的琵琶曲春江花月夜,再其后则是笛箫合奏,最后则是中国古典女子乐团的大合奏。

    因高山流水与春江花月夜是前后相连的两个节目,且均是独奏,演奏者的配合便显得格外重要。一人演奏毕下台,而后幕暗约五秒, 另一人便必须光速上台演奏。

    前两首独奏彩排结束, 负责指导音乐类节目的副导陈景才要召晏歌二人来讲解注意事项, 那厢春江花月夜的男演奏者林引之却径自抬腿走人了, 一边轻飘飘丢了句话扬在风里,“陈导, 我爷爷过来了,我先去接他。”

    林引之年二十五,蓄着长发, 演奏时白袍束发, 打扮装束都挺古风, 走时背影也翩然若谪仙的。

    扮得是挺仙的, 但话可就说得不好听了。

    林引之带的助理就有五个,随便哪个去接不是接现导演要说正事呢,就非得在这时候亲自去接不可

    在场众人心里都了然这只是个由头。

    真正的原因,怕是林引之不满自己演奏的那部分排在人后,这会儿在给人下马威瞧呢。

    大家伙侧目去看,心底也暗忖。

    须知这林引之是琵琶世家出身,祖上三代到祖父林尽染,从上世纪四十年代时起,便以琴技在沪上闻名。后投靠表亲北上,这才在京定居下来。历史悠久,源远流长,更难得的是家学传承未丢,三代人都是琵琶圣手。

    林引之亦然。

    八岁通过琵琶专业考级的满级,十八岁上星光大道并冠军出道,二十五登顶维也纳金色大厅。自此凭琵琶扬名九州。

    可以说,从小到大,林引之都是大众眼里的音乐翘楚。去哪个舞台表演,也势必都是作为被众星捧着的月,几时给人做过配

    这回为高山流水作配,原也是第一回。

    三两下的工夫,大家伙也就想通透了琵琶世家的子弟,音乐业界的翘楚,头遭作了配,心底里不舒服,就当众耍起排场来了。

    只是嘛

    众人你瞧瞧我,我看看你,心里头的想法都挺一致这么有脾气有意见,尽管去跟节目组提就是了,在这里为难导演和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思及此,在场众人便不觉轻轻摇头。

    一言难尽。

    末了林引之走出,导演陈景便对晏歌无奈笑笑,侧身过去,压低声半是解释地道“老爷子上岁数了,引之也是不放心那咱们就等他回来再说吧你看可以吗,小晏”

    晏歌当然不会说不行。

    虽然她也了然,陈景所说,大半不是真正的原因。

    林引之双腿迈得开,步伐亦走得快,长衫广袖生风,三两步从走廊穿行而过,一个小助理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二人从内走到外时,正巧那台宾利慕尚就停在平台处。侍者将门拉开,本家的两位叔叔就搀着林家爷爷下了车。林引之见此忙急步上前,跟本家叔叔一道,搀过了爷爷的手臂。

    这林家爷爷姓林名尽染,年龄刚逾八旬,年轻时也是位琵琶巨擘,现在高校音乐系专业课本里还有人校正的琵琶曲。老人家一身唐装,银发满头,目光却炯炯有神。

    大抵是孙子被邀去参加春晚彩排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林尽染益显精神得紧。见了林引之,林尽染便乐呵呵地问“排练得怎么样了”

    林引之原本尚可的脸色至此一变,从鼻孔里轻哼了声,也不说话。还是一侧随行过来的小助理知情识趣,凑边上来打小报告,“老爷子,您是不知道,这节目组过分得很呐,不把少爷排第一也就算了,还把一个十八岁业余小丫头的节目排到了前头”

    小助理这样说,固然是林引之授的意事实上,林引之确是看不上那姓晏的小女孩。

    搞文艺做学术的都看重流派,尤其是林家这样延续了三代的音乐家庭。于林引之而言,晏歌既不是音乐专业,更不是世家出身,弹得再好听,那也就是个业余选手,走的是野路子终归难登大雅之堂。

    可现在,人家不只登了大雅之堂,人家还压了他一头,林引之心里头难免有怨气郁积,这时候当着自家亲爷爷的面,借旁人的口说出了,他面色才纾解了少许。

    林尽染一听,未置可否地问了句,“是这样吗,引之”

    对着自家爷爷,林引之颔首“是,爷爷。”稍稍停顿,他又极为勉强地添了句“但她的古琴还行。”

    林尽染便侧首看了眼孙子,眉扬了扬,似是几分稀罕。却也不形于色,只是乐呵呵地道“那我们就进去看看吧。”

    爷爷一锤定音,林引之也不便再多说什么。接下来,一行人便鱼贯而入了彩排舞台的现场。可巧,一道素色的影便独处台上,一个人,一张琴,手抚琴时,音从弦上转,也自音箱放出。

    说起来,还是因为林引之先前不配合节目安排,陈景也不好干晾着一堆人,因而就从晏歌开始又再排了一遍。

    看见这一幕,林引之回头跟自家爷爷以眼神示意。林尽染微微颔首,而后往台上看

    年纪轻轻,端庄持重,看着倒是很有家教的孩子。

    此时手动,弦动,音动,而那乐符凭借了空气的介质,入耳脉时,高山巍峨,流水款款,万物有声而回环。

    只听得一声琴,林尽染神色间便有赞叹深深。

    这弦一拨,便是二三十年的功底哪尽管演奏的这位小姑娘,甚至还不到双十年华。

    什么是天赋这就是了。

    但听这一句,林尽染便明白了缘何会将她的独奏安排在先。

    外行人看热闹,只知听琴声;内行人看门道,亦观赏指法。

    林尽染既听着,也看着弹琴的那一双指法来。初时神色已是凝定,看到最后则是大撼,以至于瞳仁亦不住收缩。

    这是

    林引之听了,紧皱的眉结亦不由己地舒展开来,但想到了什么,旋即又是紧皱虽然是野路子,但不得不说,她的演奏确实有两把刷子。

    因是曲目串烧,给独奏的时间也只一分多钟,稍转即逝。末了林引之舒了一口气,再去看爷爷时,却见老人面上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与震撼,一时微有骇然,他小心出声,“爷爷”

    叫了两声,这位林家爷爷方从出神状态彻底醒转过来。林尽染神色稍缓,偏首望向林引之,面色凝滞,却带着些急于确认的迫切。

    “这孩子姓不姓晏”

    台上那位流量虽大、热度虽高,但究竟是娱乐圈中事,老一辈人自然一不关心,二不知情。因而林引之倏然听爷爷这样问,不免稍稍诧异,“您知道她”

    林尽染瞳孔震了震果然如此

    见爷爷沉吟不语,林引之顿了顿,又道“虽然她是野路子,但是弹琴勉强算”

    “野路子”林尽染不由分说地打断他的话,双目斜睨过去,眼风是少见的严厉。

    “晏家要是野路子,那我们就是比野路子还远不如的旁门左道”

    “”

    从未见过爷爷这般神色,林引之一时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旁门左道

    他家可是传了三代的琵琶世家,这样深的家学渊源,古典乐界谁提了不夸一句芝玉生庭阶,优秀子弟辈出怎么就旁门左道了

    甚至于,还是自家爷爷亲口说的旁门左道

    林尽染看出林引之不解,轻叹一声,不知者不怪地解释起来“我们家教习琵琶的时间有多久”

    “七十五年。”

    是从1944年起,源远流长,也是所有林家人都引以为傲的一段历史。作为传承人的林引之固然牢记于心。

    而后他又听林尽染问“那你可知,晏家祖上曾弹了多少年的古琴”

    “”

    这个问题,林引之自是不知。诚然林家爷爷也并未指望他回答,因而在问出的下一时,他便自接自话地答了“至少四百年”

    此语一发,不说林引之,就是随行的那二位林家人与小助理面上都浮现出了讶色。

    四百年

    四百年是什么概念

    今年是2020,四百年前就是1620年,而清兵入关是1644年时的事情。四百年前,那还是明万历年间

    而现在,林家爷爷说,这小晏姑娘的祖上,古琴家学至少四百年

    几人均觉惊异,惊异之余,也便将目光齐齐转向了林尽染。

    林尽染目露远色,如信手拈来般道“明史卷六十三志第三十七有载京中有异人晏氏,精于乐律,尤善调琴。有名琴绿绮,入弦足惊风雨,吟咏可动鬼神。无不寄情抒怀,明知托思。日月经久,动荡湮郁,消融积闷,调息导气,养静平心,理性至真矣。时皆以为奇。这里的晏氏,就是晏家祖上。”

    “之后明神宗知道了这晏氏的声名,便召去宫中做梨园乐师,荣宠之至。再到后来,清军大举进入山海关,明王朝覆灭,晏氏自视旧臣,从此大隐隐于市,踪迹难觅。清初几位皇帝曾派人去寻,最终都不了了之。”

    “”

    包含林引之在内,在场四人听见林尽染这番论述,都惊诧难掩。也终于明白,先前林尽染说“旁门左道”是何意。

    如果确实是从明万历时就流延下来那在四百年当前,林家那点家底确是浅薄至极。

    只是

    林引之没忍住,到底问出了口,“爷爷,您怎么对这晏家历史了解得这么清楚”

    林尽染向他横眉,语出干脆。

    “因为当年教我乐理的启蒙恩师,他就姓晏”

    “”

    晏歌是彩排结束时见到的林引之。

    一改先前白衣翩然头也不回的形象,林引之这回前来,态度是恭恭敬敬。说是自家爷爷想见她一面,询问可否。

    而此时林尽染已被本家人扶手上前,林尽染目光打量过来,亦客客气气地,带着探询的语气问了句“小晏姑娘,晏平生先生他可还好”

    听语气,是外公故人。

    晏歌遂笑笑,温和以答,“谢谢关心,外公一切都好。”

    林尽染眉梢一动,一双老筋苍虬的手竟微颤起来,唇亦微动,“小姑娘,可否将先生联系方式写给我”他解释道“先生与我从前是师友,是解放战争时失联的,到现在几十年了。”

    是八旬老人的请求,因而晏歌答应下来,将家中电话报给了林引之。那林家爷爷当场就打通了电话,也与晏歌外公絮絮说了半小时的话,甚至还约了改日亲到杨林拜访是故人无疑。

    固然,在这件事后,林引之不只不再摆架子,对陈景的工作也配合非常。前后变脸速度之快令在场众人摸不着头脑,合奏的女子乐团里,有人暗讽了句,说林引之是学川剧的,才这么会变脸。

    彩排从早晨八点半起,午间休息一小时,傍晚近六时结束。冬日天阴得早,且当晚风大,卷盖浓云淹没轮月,央视大楼外,天气昏黑阴冷。

    “啊嚏”

    一声清亮的喷嚏声,来自角落僻静处。紧随其后的,是声轻斥,“小声点你是怕别人听不见”

    此时此刻,大楼犄角旮旯里,正停着辆深色suv,其中坐着两名男记,而车窗半降,其后探出小型摄像机镜头,以便偷拍之用这足以看出,二人不是正经八百的官方媒体,大概率是偏门小道的娱媒。

    事实也的确如此。

    这二位也就是早晨爆出晏歌来参加春晚彩排的狗仔,当然,这并非他们的本意。

    他们的本意,是想要拍中那位传闻中的男票。

    也是为了这个目的,二人才在央视大楼外蹲守了一天。

    然而,什么也,没蹲到。

    两个人盘算着,等女主人公走人了,他们也就收工回家了等第二天早上再来蹲。

    这一天从早到晚蹲拍太久了,又是寒冬腊月里的,车窗开了个缝,那寒风就嗖嗖地往车里直灌。用摄像机的男记靠窗边,正冻得又困又哆嗦呢,蓦地就被驾驶座上的男记捅了捅胳膊,又听小声提醒“出来了”

    果然就见素色的影从大楼跃然而出,长发半挽在左肩,头顶着皮粉色贝雷帽,露出小巧如荷的一张脸,杏眼弯弯温柔色不是晏歌又是谁。

    就见人踩着小靴子走出大楼,而后似是见着了什么,脚步无声加快。

    那驾驶座上的记者便提醒那盯着摄像机镜头偷拍的记者,“她在往那辆库里南旁边走”

    都是做娱乐业的,心里多少是有点数启悦天华的曾董名下没有这号豪车。所以,开这辆车来的,很有可能就是那位男模男票

    偷拍的也正紧盯着,一边调整相机倍数,聚焦在车上,生怕错过了哪怕分秒。

    拍见门开。

    拍见窗落。

    窗落,而后拍见男人侧脸从窗而出,骨相天生,如剪裁而出,眼光如秋水深静,平波无澜调控相机的手滞住,那拍照的记者不觉微微张大了嘴。

    这,这,这是。

    容老师

    也在下一秒钟,容绰眼风倾斜扫来,交汇时悄无声息。

    但男记者浑身一凛被发现了。

    来不及多说,拍照那位从镜头前侧首,“被发现了快开车”

    二人分工明确,一人开车一人盯梢。此时听负责偷拍的这样说了,另一位也没犹豫,脚一踩油门,抄小道向外疾驰而去。边开车,边就关切地问“拍到了没”

    “容老师是,是容老师”

    那开车的男记还以为这位是瞧见容影帝本人了,在这激动得直喊麦呢,颇为无语地瞧人一眼,道“我问你正事呢,晏歌男朋友拍到了没”言及此,他又朝先前偷拍的方向瞧了瞧“容老师在这儿容老师也来参加彩排了”

    俩人脑回路没在一条线上,气得那拍照的男记直比划“我说我拍到了晏歌的男朋友就是容老师”

    “”

    都是娱乐业的,震惊归震惊,反应速度却也快。那开车的男记迅速回过神,一边嘿嘿直笑,“好家伙这次厉害大发了”

    可不嘛,顶流x顶流,这瓜爆出去,还不得让一大波猹在瓜田里激动地上蹿下跳。他们也将一瓜成名,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只是这人生巅峰的梦才做了个开头,男记眼光往前视镜上一瞟,就看见后方紧追不舍的那台车是先前的库里南。

    很明显,这是被对方发现了。

    然而前边就是门岗亭了,也不能再踩油门,开车那男记就只能降速开过去,心里指望着央视这边门卫早些把护栏升起来,让他们过去。眼见着车都到边上了,护栏却迟迟没有升起。开车的气得不行,隔着车窗跟门卫比划,那门卫却只一径地摇头,手跟着朝后方指了指。

    循着门卫手指方向,肉眼可见的,是缓缓降速、直至停下的那辆深黑的劳斯莱斯。其后车门打开,笔直长腿迈出,男人身材包裹在挺阔大衣外套里,将一只皮质手套戴到腕骨位置,神色冷感。

    正不疾而不徐地,抬步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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