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番外

    (一)

    上元佳节。

    即使是算不上富庶繁华的江南小镇,也有吞铁剑、旋烧泥丸子的小健儿,吹鼓笛、弄虫蚁的养禽人,还有各种杂耍猴戏登场献艺,卖药卖卦猜谜的摊子亦是处处可见,总能教人耳目一新。

    晚上灯山全部点亮,金光灿灿交相照耀,锦绣流彩辉映其间。还有高高竖起的竹竿,高数十丈,以缯彩结束,纸糊百戏人物,悬于竿上,风动宛若飞仙。

    青衫银钗的少女莲步轻移,袅袅娜娜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恰似画中飞仙飘飘然降于烟火红尘。

    这少女正值青春年华,含苞待放的光景与容色。

    被这喧嚣的夜市灯火映衬着,低了头欣赏桥下静静流淌着的各色河灯,容颜之美几可越星光之绚。

    她在桥上低眸赏灯,他却在船上仰首望她。

    双目相对,水影悄然。

    少女嫣然一笑,在夜色里晕红了两边脸颊,似水中莲井中月,凉风一吹便不胜娇羞,漾开圈圈涟漪……

    桥下是艘乌篷船,窄小且朴素,与那自船舱中钻出的锦衣华服的俊美青年格格不入。也没有船夫划桨,似乎是那醉酒的公子心血来潮租赁了来,也只是从心所欲随波逐流而已。

    睡意渐袭,满船清梦压星河。

    偏此时此刻,他瞧见了今夜最美的风景。

    而那娉婷而立的青衫少女却微微侧身垂颈……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卷翘起来,没再看河灯,也没再看他。

    洁白的细齿轻轻咬在下半边唇瓣上,一道惹人疼惜的浅痕顷刻间于樱唇上显现。

    少年公子出身豪富,平日里倚马斜桥、一掷千金,多情的眉眼总是含笑的。

    现在望着这天仙般貌美的姑娘时,深邃的星眸却不带一丝半点的不堪暧昧,只是单纯的欣赏着。

    他走近几步站到船头处,因微醺致脚步纷乱,尚未说话,只差一步就要坠到河中去了。

    雪肤乌发的少女注意到了他的危险境地,忍不住探身去出声柔柔提醒:“公子,小心呀!”脖颈间晃出一枚玫红色的碧玺。

    她的声音好似渔人刚从水中捞出的菱角般鲜活又水灵,掂一掂兴许还能滴出水来。

    锦衣公子站得摇摇晃晃的,好不容易才站定。他凝视着女孩子秋水般清澈的眸子,忽而又轻轻一笑。

    那盛着满湖星光月色的眉眼里,蕴着能教世间女子都怦然心动的风流意味。顿了顿,他朗声道:“姑娘……在下能有幸知道你的名姓么?”

    这一笑真如朗月入怀,说是绝世风采真不为过。

    少女感觉到自己柔弱又坚韧的心已被这抹微笑融成了一片一片的,全都沉到这静谧的湖底去了……可是一点儿也不疼,倒是酸涩又甜蜜的。

    ——这就是玉郎呀,她想。

    知晓自己手中淬了毒的暗器是再也发不出去了。

    ……许久许久。

    透过朦胧的双眸,江枫竟见那极美的姑娘簌簌然落下泪来,一滴断线珍珠坠至粉腮,小巧的檀口边却微微翘起。

    俊美无双的年轻公子瞧着眼前几可入画的离奇的美人美景,酒意上涌,倒似痴了一般。

    晚风阵阵。

    风送花香,愈加醉人。

    “奴家姓萧。”她轻声细语地回道。

    青衣少女定定地瞧着俊美公子,水光潋滟的杏眼亮晶晶的闪烁着,脉脉含情,唇上淡淡一点殷红:

    “——江公子……你、你切莫忘了我啊。”

    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江枫揉着宿醉后混沌疼痛的额头,眼角瞥见了一个熟悉的男子身影,正背对着自己,豪气万千地将昨夜剩下的绍兴花雕灌进喉中。

    听得动静,那青年男子转过身来。

    只见他双眉特别浓重,骨骼特别大,一双眼睛永远半睁半闭,仿佛好几天未曾睡觉。此刻饮了酒,酣然畅快之下反倒神采飞扬,大笑着唤他:“二弟!”

    那是他的结拜大哥,燕南天。

    对方放下了酒壶,又或许只是刚巧咽下了最后一口黄酒,露出了一嘴白牙:“我听闻有个杀手组织盯上了你,谁想到赶来寻你时,就见你面朝下醉醺醺地倒在船舱里,吓了一跳,还以为你遭了毒手!”

    江枫回忆起昨夜,却是浑浑噩噩的有些好笑:“杀手嘛,定然是没有的。只是昨夜,巧遇了一位绝色佳人……”

    他含笑回忆起臻首娥眉的青衫少女,眼底微亮。

    “哦?”燕南天听着觉得很有趣:“能让我二弟如此赞誉的,莫非是‘秀外张三娘,深宫邀月色’不成?只是,她二人中哪位应当也不可能出现在此地吧?”

    “不,我问了名字的。”俊朗非凡的锦衣公子摇头。

    又随意摘下了束发的玉冠,拂去了眼前垂落的鬓发,举手投足间一派洒脱风流:“那姑娘依稀说,说她姓……萧。”

    “你问了她名字,她只告诉了你一个姓氏?”

    “是呀。”

    “那然后呢?”

    “然后,我便醉倒了……醒来再无佳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发了酒疯唐突了人家,反正睁眼便是大哥你,唉……”

    那一声略带哀怨的叹息,将名满天下的燕大侠逗得哈哈大笑:“二弟,你定是醉了,做了个香艳的梦!”

    公子如玉的面容浮出一丝窘意。

    忍不住辩解道:“那姑娘必是真的,我还记得她望着我,边哭边笑……”而那梦也并不香艳,少女清纯娇羞,连名字也不肯告知。

    然而燕大侠立即打断了自己义弟的绯思,他豪气干云,连说着玩笑话都是斩钉截铁的气势:“就是做梦!试问,世间哪个女子抵挡你玉郎江枫的一个微笑呢?连名字都说一半藏一半,定然不是真的了。”

    “大哥!”翩翩公子不满地喊了一声。

    语罢,自己却也绷不住笑了开来。

    两个男子的笑声自简陋的乌篷船里传出,充斥着少年意气,惊起了附近白墙黑瓦中叽喳的鸟雀四飞,当真快活得很。

    (二)

    江湖中有耳朵的人,绝无一人没有听见过“玉郎”江枫和燕南天这两人的名字;江湖中有眼睛的人,也绝无一人不想瞧瞧江枫的绝世风采和燕南天的绝代神剑。

    只因为任何人都知道,世上绝没有一个少女能抵挡江枫的微微一笑,也绝没有一个英雄能抵挡燕南天的轻轻一剑。

    任何人都相信,燕南天的剑,非但能在百万军中取主帅之首级,也能将一根头发分成两根;而江枫的笑,却可令少女的心粉碎。【原著】

    萧咪咪的心并没有粉碎。

    大约别的少女的心是珍贵剔透的琉璃水晶做的,而她的不过是块硬梆梆的被千锤百炼的顽石做的罢了。

    白皙细嫩的指尖染了铁锈般的红色,她赤.裸着的身体上亦是伤痕斑斑,像最精美的瓷器被玷污……可她在笑,千娇百媚地笑。

    以身作饵,终于成功弑主。

    她无父无母,又或许是有的,只是此生是寻不到了。自记事起,就在一个杀手教派中过活。学的都是下毒、暗杀、勾引人这种下作手法,能正大光明地活在日光下都成了奢侈……仅有的安慰,也不过是养了一只昼伏夜出的动物做伴。

    一只最普通不过的猫头鹰。

    因为伤了翅膀,于是被外出遇见的她收养。

    第一次任务失败后回到教中,她看见自己的宠物被做成了食物抬上来,阴狠毒辣的老教主要亲眼看着她一口口吃个干净……

    做菜的是下一批杀手苗子里最优秀的女童,那女童祖上也曾显赫,即使沦落教中,还能保有自己的名字,萧咪咪一度很羡慕她。

    公孙兰……这名字很好听。

    这名字好听的女童,做菜也很还吃,所以萧咪咪埋着头吃得很香……她连坚硬的鸟骨一齐嚼着吞了下去,即使胃部疼得痉挛,也没有流一滴泪出来。

    老教主垂涎她的容貌,更喜欢她的识趣,当夜她便上了那张混合着各种香味令人作呕的床榻。

    直到多日后的一天。

    鲜血从榻上蔓延,浸透了萧咪咪精致的软缎红鞋。她就穿着那双红鞋子,一步步离开了教派,似乎完全没有注意躲在床幔后的女童……

    像这种阴邪丨教派,从来都是新王杀了旧王,能者居上——可她连一刻也不想在这腐烂透顶的地方待下去了,作为自己的主人,她无需容忍。

    这世间再无人可以逼迫她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杀自己不想杀的人,睡自己不屑一顾只觉恶心肮脏的臭男人。

    斟酌多日,她放纵心意回到了那个江南的小镇。理所当然的,没能再见到他……此后余生、再无其人。

    ——后悔吗?她问自己。

    那翩翩公子永远也不会知晓,她为了那一时的情愫,片刻的心软……最终付出了多大代价,承受了多少痛苦。

    她一面笑从前的自己,一面笑现在的自己。

    又或许是从前的自己在笑现在的自己,现在的自己在笑从前的自己,谁知道谁在笑谁呢?

    或许重回过去,她就能狠下心动手了罢。

    ——既然她已不是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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