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有一座古朴小楼,楼下正门日夜敞开,无论什么样的人跨进楼中,都会得到同样的欢迎。
何况今日来的,还是楼主人的至交好友。
夜已深,花未眠。
陆小凤提着一坛上好的黄酒,熟门熟路地上了楼梯,脚步看似随意,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待他站定,唇上的两撇“眉毛”抖了抖,精明的眼睛略过丝狡黠的光,憋着坏笑正要拐到好兄弟的卧房里去……
“我在这里。”却听一个温和的男声淡淡传来。
陆小凤转过身。
只见凉如水的月色下,一道穿着雪白寝衣的熟悉身影正背对着他,弯腰俯身,状似正低头查看着什么。
但江湖中人尽皆知:花家七童,自七岁起便盲了双目……除非有世人不可知的神医妙手灵丹妙药,否则这翩翩公子是不可能有机会用眼睛去“查看”些什么了。
——唉呀,这花家七童,连穿着寝衣都是一丝不苟的模样。
陆小凤撇撇嘴,眸中却是带笑的,踱着小步走了过去,朗声问道:“你闻声辩位的功夫倒又有进益了……不过这大晚上的,怎么还在侍弄你这些花草啊?”
——花满楼对鲜花总是有种强烈的热爱,正如他热爱所有的生命一样。
然此刻廊中寂寂,唯有晚风习习。
纵然知好友爱花成痴,也想不通对方深夜不睡觉,究竟是在“赏”何奇花异草。
花满楼已站直了身体。
他微微侧过头,平静无波的双眸没能倒映出任何人事物,却仿佛将世间的一切都容纳在了心中。
他唇边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轻轻摇头道:“不是听见,是闻到的。酒香醉人,都盖过我的花香了……而会在这个时候邀我共饮的,除了你陆小凤,不做他想。”
“是吗?”陆小凤半信半疑地也低头嗅了嗅,大笑道:“还真是!这十八年的绍兴女儿红,温过后确实香飘十里!看来那老板并非装出一副痛心神色,好给我开个高价……”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了两个浅浅的瓷碗出来,将其中一只递给了好友,坏心眼地给他满上了。
嘴巴里犹在絮絮叨叨:“我过来这一路都闻惯了,竟没发现这个纰漏……”又给自己那碗倒了大半。
花满楼依旧含着笑在听,单手捧着那瓷碗,稳稳当当。直到两人的碗对碰后同时一饮而尽,也似是没注意到陆小凤存心要自己出个糗,要比对方多喝些。
他仰脖饮酒时,碗中满得快溢出的女儿红一滴未洒,弧度柔和的薄唇边也没被醇厚酒液沾染……但到底还是添了一丝酣然畅意,温润如玉的面容亦浮了抹绯色。
三碗过后,喉肺舒爽,齿间留香。
陆小凤喝得正兴起,还要再替好友倒一碗,花满楼却将碗放在了一旁,推拒道:“难得有如此好酒,你我若只是牛饮,却有些暴殄天物了。”
——花满楼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太克制太君子了。
大抵姓花的绝世佳公子都有这么点无伤大雅的小毛病,那移花宫少主也是差不离……这两人还真都是人如其名。
那花无缺,即将迎来人生最大的喜事——那铁姑娘实在是极美,两人又是相知相许……纵然是陆小凤这样万花丛中过的风流性子,也不得不道一声:红尘辗转,故事若是在此落幕,实在是“完美无缺”。
不过他倒也不会如何艳羡就是了。
他们再如何严谨修身,可能会管到自个儿老婆头上,却是决不会管到自个儿好兄弟头上的……陆小凤这般想着,扭过身斜倚到了栏上,将一只脚跷得高高的,豪气干云。
在好友的沉默中,不羁的浪荡少侠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这回倒是极满,还洒了两滴到身上。而他混不在意,咕嘟咕嘟地一气灌进肚子里。
饮罢,还舒服地打了个酒嗝。
花满楼似乎是叹了一口气,又似乎没有,因为太轻了,飘飘忽忽地被凉风掠了过去。
而他依旧是眉目温和的,清朗的面容舒展着,方才微醺的醉意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正好你来了,帮我瞧一瞧……摆在中央的那盆兰花,哪朵开得最好?”
闻言,陆小凤一翻身,将酒坛与空碗随便搁至一旁,利落地跳到了两丈之外的空地上,低头去瞅那花。
楼里没有点灯火,幸而今夜月光皎洁。
细细打量,只见它叶型优美修长,油润光泽,翠叶所托花瓣形态独特婀娜,雪白清雅,细密纹路却透着浅浅蓝紫色,更显高洁。
他虽不是爱花人,不过跟花满楼交往如此之久,耳濡目染之下却也懂那么一点门道:“你这盆是不是……是不是几月前,从云南千里迢迢运过来的那个什么素什么荷?”
花满楼轻轻颌首,提醒道:“是素冠荷鼎。”
“哦……”陆小凤恍然般点头敷衍,还是没打算记这个奇怪的名字:明明是兰花,叫什么荷呀,啧。
他腹诽着,却也仔细观察,想寻出那盆中开得最美的那一朵:“我记得这株兰花买回来时还是幼苗,都价值千金,还弄了个噱头说只卖有缘人……更受追捧了。慕容世家那个以才情芳名远播的三小姐也想要,都求到跟前了,你却还是没有让。”
这实在有些奇怪。
毕竟如同花家七童的目盲令江湖中人人惋惜一般,他的温和宽厚、不忍拒绝旁人请求也一向为人所感叹。
花满楼笑了,缓缓道:“有些东西可以让,有些却是不可以让的。”
陆小凤与他是可交付身家性命的知己,自然知道眼前人虽雍容宽厚、襟怀旷达,乍看仿佛是个面人儿似的世家公子。其实心底始终划定了一根线……他的心胸虽容纳万物,但任是谁也万万不可逾越底限。
正如对着旁人敬若神明的剑神,且也是自己好友的西门吹雪,他却可以淡淡叹道:“我并不喜欢这个人,却又不能不承认他的确有值得自负的地方。”
……花满楼便是这样自成境界。
百般犹豫后,陆小凤已选定了一朵兰花。
他带着花满楼的一根手指轻轻触碰柔嫩的花瓣,随后便拍拍衣袍站了起来,懒洋洋道:“我觉得这朵开得最好,再盛一些便呈谢兆,若收一些又嫌青涩……”
说着说着,又挤眉弄眼的:“怪不得人总爱把女人比作是花,这么一瞧实在是有几分相似!”
花满楼看不见他的装腔作势,却听得见他的油嘴滑舌。
只是他既没有搭话,更没有什么表示,只是以最温柔的力道抚摸着最美的那朵花,指腹沿着碧绿色的根茎向下……
——轻轻将它摘了下来。
陆小凤本还在说着风流笑话,也不在乎唯一听众对爱搭不理的。
哪知一转头,竟见向来最是爱花惜花的花公子……竟辣手摧花!简直惊得如见西门吹雪于闹市菜场跟人讨价还价。
反正二者是一般的令他难以置信。
陆小鸡四条眉毛一齐颤了起来。
“你、你叫我选一朵最美的,莫非是……想要送给我?”他哑声问道,实在觉得若真如此,才是有些暴殄天物。
花满楼侧身“望”他,似是能瞧见至交瞠目结舌的好笑模样,摇了摇头:“宝剑赠英雄,鲜花配美人。你与这兰花……实在不相配。”
无端端感觉被嫌弃的陆小凤摸了摸鼻子:“你若要送我,我倒还是可以厚着脸皮收下的……”他轻声说罢,突然眼睛一亮:“你要送的是位‘美人’?!”
谦谦君子如玉的面容微微怔愣一瞬,淡淡纠正道:“不……是作为新婚贺礼,送给一对‘璧人’。”
他转过身朝楼下走,声音依旧温和:“我学了种能使刚摘下的花瓣永葆鲜丽的法子,便不怕路途遥远车马颠簸,这兰花凋零在半道了。”
陆小凤提着酒壶跟了上去,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是要送给那铁姑娘和她家夫婿的……她名字里带了个‘兰’字,人又生得这般貌美,确实与这什么素什么荷相配得很!”
“是素冠荷鼎……”花主人的声音在前面飘飘悠悠地传来,顿了顿,却道:“你若是也喜欢这兰花,剩下的送你也可。”
陆小凤一时竟分不清这是不是玩笑话。
若是,花满楼纵然难得开怀,也不会将精心侍奉的花充做玩笑;若不是……那就更加奇怪了。
他又灌了两口酒入喉,率性地伸袖抹干唇边的水痕,摆出一副很坦诚的模样:“我这人虽有个优点,那就是脸皮够厚。但还是知道自己不配被称作‘美人’的……像那铁姑娘这样的品貌都只能有你一朵花,剩下的都送予我,真教人汗颜。”
花满楼默不作声地听他讪笑一阵,手上动作没有停过,轻轻道:“……非她不配,非我吝啬,只取最美的那一朵已然足够。”
陆小凤看他专注地将案上的几个琉璃细颈瓶里颜色奇异的水倾倒至一个青瓷杯中,一点点浸没花瓣,琢磨着:送礼这事,确是有“贵精不贵多”这个道理的。
他释然后,倚靠着桌子,忽而又道:“听说那绣玉谷移花宫也是鲜花四季常开,奇花异草甚多……想来铁姑娘的那位花公子,应当也会侍弄些花草的。你倒不如直接一盆兰花送给他们,年年都开花,也不必纠结路上磕坏了几朵。”
花满楼轻笑道:“她不是耐得住性子养花的人……而耐得住性子养花的人,恐怕不会乐意养我这盆兰花……罢了,我知你也不是爱花人,我还是自己好好养着罢。”
自诩聪明机智的陆小凤看着对方给青瓷杯盖上了盖,悠悠然缓步上楼,直听得云里雾里。
饮罢最后一口酒,随手一抛,他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理所当然地决定今夜在这住下,同时一叠声地追问:“我虽然只跟那花无缺一面之缘,不过看他沉稳端方得很。怎么会耐不住性子?再不济也可以命宫中的花奴侍奉啊……”
陈年女儿红的后劲有些大,他面上显出醉意,口齿倒仍是清晰:“有那么一刻,简直觉得你们跟那孪生兄弟似的……说起来,我跟那江小鱼也称得上是一见如故了……唉,他们性情实在不像亲兄弟……”
话题越扯越远,与他并肩而行的花满楼只是淡笑不语,顺手还推了好友一把,免其进错了门。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大概只有清冷的月光知晓,他今夜并未摘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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