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府门前挂着“奠”字的白灯笼还没取下来, 屋里一片愁云惨淡。请来的大夫拎着医箱进进出出,个个都是摇头叹息。
胡家是个大宅院,老夫人、胡员外、胡少爷三代同堂。少爷就是胡伟, 是这一辈唯一的独苗,自幼就受家中溺爱,无法无天。
胡伟生来好龙阳, 至今未娶妻, 因老夫人传宗接代的心愿纳了几个妾室, 可还未得一儿半女, 就魂归西天, 彻底绝了胡家的香火。
前天老夫人一听唯一的孙子惨死虎口,当即心梗到晕过去。胡夫人听闻噩耗, 同样当场晕厥。被老虎撕咬的尸体实在太过惨烈, 胡家甚至没有让胡伟停灵七日, 当天就匆匆下葬, 入土为安。
胡家人对这突如其来的意外难以接受, 总要有个人承担他们的怒火, 温意初就不幸成了宣泄口。当日胡员外就带着一群家丁闯入书院, 强行将温意初押出来, 做出一番劈头盖脸的责问要不是你跑进山里, 我儿子怎么会遇上老虎遭遇不测什么你是为了躲避我儿子骚扰罪加一等我儿子看上你是你的荣幸,你竟然想着躲,简直不知好歹,千错万错都是你的错,你就该为我儿子陪葬
温意初秀才遇上兵, 有理说不清, 跟这群不可理喻的人也压根无法讲道理, 生生被换上嫁衣,扭送到胡伟坟前跪着磕头,再封入棺中。一路上阵仗不小,不少乡亲们看见了,却也都无能为力。
温意初只庆幸胡家人闯进来时,孩子们都已放学,没看到如此可怕的场景。可他夙愿未了,着实还有诸多不甘心。他被活埋之时,刚醒来的胡老夫人也拄着拐杖过来了,拼着一口气也要看害死她孙儿的人遭到报应。胡夫人那时尚未醒,后来听闻温意初被生殉,也觉得解恨。
这一家子没一个无辜。老夫人年轻时也并非善茬,整死过不少被丈夫强抢进来的妾室。欺男霸女草菅人命的事情,这群乡绅干了几十年,早就不将普通人的命当命。逼迫至死的平民百姓,肆意打死的丫鬟家丁吃人的资本家,手中沾染的鲜血,何止温意初一人。
人怕恶鬼,鬼怕恶人。他们手底下冤魂无数,亏心事做多了,也不是半夜不怕鬼敲门,早就请了和尚在家中门上贴满符咒,靠近的鬼魂一律灰飞烟灭,这才安生到如今。
可昨晚,这些符咒全都失效了。
这其中有容与的授意魔王行事作风向来简单粗暴,他让柳折和冯婉去胡家闹,想的就是把胡家变成凶宅,逼得他们不得不搬走,他就能住进去了。
但能闹得这么大,还是晏昭的手笔。柳折和冯婉并非恶鬼,和胡家也没有直接恩怨,最多吓唬吓唬,两只鬼成不了多大气候。晏昭早就想教训胡家,遂将山上所有被胡家迫害而死的鬼魂全部召集在一起,让他们沾染自己的鬼气。那符咒顶多挡挡小鬼,对晏昭这样的千年鬼王自是形同虚设,他的鬼气也能保护其他小鬼不受符咒伤害。
那些怨鬼厉鬼对胡家憎恨已久,奈何都因符咒不得靠近半步,一夕之间符咒失效,都不用晏昭吩咐,自发就一齐涌入胡府闹腾了。他们的怨恨可比冯柳二鬼强烈得多,不吓疯吓死几个不算完。
鬼魂们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不牵连无辜,只找当年害死他们的。胡老夫人,胡夫人,胡员外,有一个算一个,都没得跑。
是以昨夜胡府百鬼夜行,几个手上沾过人命的家丁丫鬟活活吓疯,还有被鬼魂追得投井而亡的。胡老夫人做了一晚上噩梦,梦里都是当年被她整治死的那些妾室,生生吓到离魂。魂魄离体,自然更斗不过那些死了几十年的怨鬼,被好一顿收拾
胡员外和胡夫人更不用说,一群鬼盯着各显神通,最后冯婉就现了个形一身红嫁衣缓缓自窗前飘过,又从窗外飘进来,还没落到床头,这对夫妻彻底崩溃,双双吓昏过去。
直到天亮,百鬼才散去。
全镇都知道胡家昨晚闹了鬼。因为一大清早,胡员外就急急忙忙请来大夫和道士,胡夫人乘坐马车去城里佛寺上香求平安符,把寺里的高僧请了回来。动静之大,惊得其余几家乡绅也发来慰问。
胡员外没心思应付,几家乡绅顶多算是酒肉朋友,真要说交情多好纯属胡扯,指不定背后怎么看笑话。他和夫人本以为昨晚是一场噩梦,可没道理两个人都看见红衣女鬼,再加上府里一些家丁丫鬟也说撞了鬼,摆明了就是闹鬼。
最重要的是,老夫人到天亮就被发现身体冰冷,出气多进气少,一直醒不过来。她的魂魄被几只女鬼带回山上继续折磨,其中还有一个鬼婴不断噬咬她的魂魄那些被她害死的妾室里,还有身怀六甲的。
造孽太多,要偿还的也多。
胡员外一开始请的大夫,都查不出老夫人昏迷不醒的原因。后来胡夫人请回了当年给他们家贴符咒的高僧,才道出是离魂,魂魄应该是被昨晚的鬼带走了。
胡员外急道“他们把我娘的魂魄带去哪儿了大师,这符咒当初是请你布置的,怎么会失效是不是要重新布置”
和尚掐指一算,却只道了声“此乃因果报应,贫僧无法插手,施主好自为之。”
胡员外立刻变脸,骂道“你这老秃驴,人命关天,你却撒手不管,你的慈悲心肠呢”
“阿弥陀佛。”和尚摇头,“当年为施主设下符咒,已是贫僧犯的一桩过错。慈悲心肠渡不了蛇蝎心肠,施主不妨想想做了什么,才遭此报应。”
语毕,抬步就往外走,脚步颇为沉重。
凡是得道高僧,保护凡人不受鬼魂侵害,便是功德。可当他算到,一颗能造福苍生的文昌星竟在光芒未绽前便陨落于此,忽然觉得自己的功德,都成了罪业。
他再也无法修行。
胡员外目瞪口呆地看和尚走远“这老秃驴神神叨叨地说什么呢”他做什么了要遭报应
要不是这和尚德高望重远近闻名,胡员外是真想把人扣留下来揍一顿。
一个和尚,走也就走了,他还请了几个道士,一样能派上用场。
胡夫人却迟疑道“老爷,他说的会不会是,那个书生”
胡家沾的人命不知几何,可近日发生的也就一件。这个节骨眼儿闹鬼,很难不让人联想。
“书生那个姓温的”胡员外大声嚷嚷,“他害了我儿,他是罪有应得”
胡夫人面色惨白“可老爷你想,昨晚我们看的的红衣女鬼,会不会就是”
他们昨晚太过惊惧,没看清女鬼的面容,只知道是个穿红嫁衣的鬼。正巧,温意初也是被换上女装,一身大红嫁衣下葬的
他们看到的会不会是温意初
这时间太巧合,胡员外也毛骨悚然。
正在此时,一个家丁匆匆忙忙跑进来“老爷,大事不好了少爷少爷的墓被掘了,而且听说,温意初又回到书院了”
胡员外和胡夫人俱是身子一抖,从脚底自下而上升起一股寒气。
胡员外带着一群家丁火速赶到胡伟的坟前。
几天前他们亲眼看着儿子下葬,棺材盖合上钉死,一铲一铲的土将它填平。一同被封死在里面的,还有温意初的呐喊拍打。
如果不借助外力,里面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出来。
可现在,棺材盖大开,胡伟破破烂烂的尸体躺在里面,无法拼凑完整。胳膊和一条腿本已进了老虎的肚子,棺材大开的这一天一夜,头颅也被野狗叼走,余下的尸身,正被一群乌鸦啄食。
温意初当初被晏昭派去的纸人从棺材里带出来,那些纸人当然不会好心地再把棺材盖上。胡伟被曝尸荒野,惨不忍睹。
胡夫人看一眼就尖叫一声,又晕了过去。胡员外让家丁把她扶回府邸,自己也是两股战战,面色难看。
温意初不在墓里。
若说是盗墓贼干的,陪葬品一件没少。若说是专门救姓温的,谁敢和胡家作对
胡员外想起昨晚飘进窗里的红衣鬼,想起家丁说温意初安然无恙回到书院
如果是自己从墓里爬出去
这回来的,还能是活人么
文道书院。
“我没有不答应。”容与看着晏昭的眼睛,认真道。
晏昭与他对望片刻,再也忍受不了似的,站起来将容与抵在桌上,低头攥住青年下颔,吻得更深。
容与坐在桌上,双手按住桌沿,手指微紧,仰头任由他亲吻。
正当亲吻愈演愈烈之时,外头忽然传来嘈杂声,接着是什么东西泼在门上的声音。
屋内一人一鬼同时停下动作。晏昭第一时间隐去身形,盯着那扇门,杀人的心都有。
容与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可算来了。”
屋外夜幕深沉,一群手持火把的家丁围住文道书院,将一张张脸映得晦暗不明。胡员外站在家丁后,三个道士打头阵,一盆黑狗血率先泼在那扇朴素的木门上。
所有人都紧紧盯着那扇木门,眼神突变。
泼了半桶狗血的道士面对大家,信心满满“黑狗血驱鬼辟邪,这新死的小鬼强不到哪儿去,肯定已经不得超生”
哗
剩下半桶黑狗血被拎起来,自上而下浇下来,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我现在就让你不得超生。”容与含笑道。
从头发丝到脸蛋脖子全被黑狗血糊了一脸的道士“”
甚至不敢开口,开口那恶心的鲜血就要灌进他嘴巴里。
家丁们不由恐惧地退后一步。
他们是见过温意初的,那是个白白净净的文弱书生,轻声细语文质彬彬,眉眼都透着温和。
可从门里走出来这个,红得张扬,艳得夺目,一个眼神就让人打心眼里臣服。
这究竟是人是鬼还是妖怪
第二个道士见状,连忙挥舞起手中的柳枝“大家别怕,柳枝又称鬼怖木,鬼都怕这个啊啊啊”
容与徒手拽过柳枝,在道士脖子上绕了一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人悬到草棚的梁上吊着。那人被吊在房梁上不住挣扎,用力去抠套在脖子上化为绳索的柳枝,翻白眼吐舌头。
容与啧了声“你成为吊死鬼后,确实应该怕这条柳枝。”
他走到第三个道士面前。
那道士手中握着一把桃木剑,颤抖着手将剑尖对着容与,前两位道友的下场已经让他连剑都握不稳了。
容与轻而易举地捏着剑身,就把剑从道士手中抽离。他头也不回地将剑往后一掷,正好斩断吊着悬梁道士的那条柳枝再慢一步,那位就真成吊死鬼了。
“你还要和我比剑法吗”
那道士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胡员外哪想到请来的三个道士一个比一个不中用,慌慌张张地吼道“扔火把,放火烧死他”
一直隐身的晏昭上前一步,随时准备出手。
家丁们连忙将手中的火把扔过去,企图点燃这座茅屋,烧死这只鬼怪。
晏昭面色一沉,正要施法,忽见容与随手打了个响指,所有火焰尽数熄灭
方才还冲天的火光,竟是眨眼之间连个火星子都不剩。
眼前一下子昏暗下来。
晏昭眸中闪过惊诧,他的容容好像并非凡人。
容与仿佛看见大千世界最好笑的笑话。要说拿别的办法,他这凡人之躯可能还要头疼一下。拿火对付他,怎么想的。
就算力量被封印,这具身体里的神魂,始终是最盛的火焰。也是因此,只有他能够承受晏昭的体温,无论热如骄阳的神明,还是冷若冰山的鬼王。
若是真正的凡人,一辈子都不能适应寒冷的鬼气。他有炽热的灵魂,才成唯一的例外。
未经红莲业火允许,没有任何火焰,敢在他面前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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