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不见了。
容与本以为是晏昭在和他闹着玩儿, 好生搜寻了一番。王宫里里外外都找遍了,还是不见半点踪影。
今天的太阳没有出来,也不是在天上。
容与披头散发回到寝宫, 坐在凌乱的床榻上, 眉心微蹙,显出几分倦色“太阳,出来,别闹了。”
晏昭就站在他身前,想说他就在这儿, 没有闹, 也没有走。
可容与看不见。
容与对着安静的屋子枯坐片刻, 走到梳妆镜前,拿起晏昭送他的那根红发带。
“不会是我说他很穷, 只送得起一只镯子, 他就跑到外头给我搜罗天材地宝去了吧”容与坐下,将发带绑上自己的发尾,“这傻子, 我又不是真嫌弃。”
发带第一下没绑紧, 容与解了重来,低声抱怨着“你不在, 我连个发带都绑不好,也不习惯叫别人伺候。太阳啊太阳, 你可快点回来罢。你给我的可不是惊喜,是惊吓。”
晏昭走到他身后, 本能地想伸手替容与绑发带, 手指径直穿过容与墨发, 连发带都没能拿起来。
他虽置身于此世间, 却又无法参与其中。能听能看,无法触摸,这世上的所有生灵,再也感受不到他的存在,甚至遗忘他过去存世的经历。
万事万物,都与他无关。
不能自尽,也不能施法,只能永永远远地当一个旁观者。
晏昭对这个状态不算陌生。小世界里,容与有好几次都是突然失踪,令他找得疯狂。他到处询问有没有人见过容与,所有人都不记得。回到万神界后,晏昭就明白,他理应会和容与一起传送走,小世界中拼了命地寻找,是因为容与任务完成后也没走,以看不见的形态存在于他身边,停留了一段时间。
那短短时间,是深深绝望。
那样的痛苦,他怎么愿意让容与再承受。魔王一生比凡人长久何止千百年,容与所受痛苦又何止是他千百倍。
可眼下这境况,却由不得他不情愿。
他担任万神之主时与神之法则结下契约,违者当受天罚,罚的便是世间至苦至痛。每个人最痛苦的事情都不一样,这惩罚不是由法则决定,是因人而异。一旦违契,则自动生效。
法则给过他及时止损的机会,被晏昭拒绝了而已。
法则只是法则,不插手任何事。无论是黎烬嫁祸,还是容与叛逃,法则都不会管,那是时空管理局和神明的职责。法则只会惩罚与它结契而又违约的主神,容与不过是受他牵连。
晏昭本以为天罚加身,自己再痛苦,也能为容与扛过来。不曾想自己最痛苦之事,竟是看着容与痛苦。
晏昭素来知晓逆天而行的后果有多严重,他从不后悔爱上容与,哪怕为此历经千难万险。可若要容与一同受这苦果,他又该如何坚持。
天道真是看准了他最大的软肋。
要说后悔成为万神之主么倒也不曾。若不是这层身份,又哪来他和容与的相遇。
一切都是必经之路。
只是这条路太难太苦了些。不被天道看好,不被所有人看好,甚至到最后,见着爱人的痛不欲生,连自己都会忍不住心生动摇。
要让孽缘胜过良缘,所要付出的代价,当真是鲜血淋漓的。
容与等了七天七夜,晏昭一直没有回来。
第八天他终于坐不住,命令全王宫的仆从出去找,却得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
仆从们面面相觑,一头雾水“王,太阳神是谁啊王宫里从没出现过这号人物啊”
容与一怔,凝眉道“之前天上挂的那个太阳,你们都不记得了”
仆从们连连摇头“天上哪有太阳啊太阳是什么东西小的都不知道。”
“对啊,没听过。”
在法则的矫正下,这个世界的所有神和人都会忘记太阳的存在。他本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
唯独容与记得。
“怎么可能难道是做了一场梦”容与低喃,“可我分明记得我记得太阳的,他有和我一样的温度,我枕在他身上,感觉不会错的”
仆从们望着失神的魔王不敢说话,心想魔王陛下可能是独孤求败,出现幻觉了。这天底下哪有可以和红莲业火媲美温度的啊
“我不信他不存在。”容与红衣化为流火掠出王宫,“我要亲自去找他。”
可想而知,一无所获。
容与找遍天涯海角都没找到,殊不知晏昭就一直跟在他身边。他能听到容与的呼喊,却无法给出应答。他所给出的回应,容与都不能听见。
三个月后,婚期已过,无功而返的容与回到王宫。
仆从小心翼翼地将一盏亮着金光的红莲宫灯呈上来“王,您要我们准备的宫灯做好了。王宫也照您说的布置得很喜庆,那个您是要招待哪位贵客呀”
那布置得简直就像大婚,可魔王陛下怎么可能和谁成亲呢
容与望着那盏宫灯良久,平静地抬手就烧了。
仆从吓得赶紧跪下“不,不符合您心意的话,我们这就去重做”
“不必,宫里那些装饰也都撤了。”容与面无表情地踏出宫,“他不会来了。”
晏昭跟上去,想拽住他衣袖,意料之中地穿透过去。
他驻足望着容与单薄的背影,金眸中满是神伤“小莲花,我一直都在。”
他一直都在看着他。
他也只能一直看着他。
他看着他。
他看着容与扯下彩虹为床,白云为榻。容与抱着白棉云做的软枕,发泄似的揉成团“骗子,说什么差不多,明明就差很多。”
“你可以把我当成和彩虹、云朵差不多的东西。”这是晏昭对容与说过的话。
就因这句话,容与真就把彩虹和云朵摘下来,后来即便被他追杀,也不忘带上一张舒适的床榻。
小莲花曾是安稳枕在他身上入眠的,后来却被他搅得不得睡一个安稳觉。
他怎么能这样对他。晏昭苦涩地想。
他看着容与常常去海边,望着东方的海平面,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升起的日出。
东海龙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还当魔王消停了千年,又要出来打劫。容与却谁也没理,什么也不抢,什么也没烧,只是静静在海边站着,一站就是好几个昼夜,最后又默默离开。
晏昭就站在他身旁,陪他一起看海。
“太阳会不会打西边出来啊”容与自言自语,“下回要不去西海试试”
晏昭想笑又笑不出来。
他看着容与下地府刀屠恶龙抢生死簿,上天庭剑指天帝夺命格册,只为寻到他的来生。
半身红衣浴血,断骨削筋,仍拼尽全力征战杀伐。
晏昭想带他离开,想让他停手。但他一丝法术都施不出,除了看着容与受伤,什么也做不了。
那生死簿和命格册终归还是被容与抢到手,那上头并未记载晏昭的来生。
容与垂眸哂笑“所以你不是死了你就是不来见我,你就是一声不吭回去了是么”
小莲花,对不起。
晏昭半跪在他身前,目光心疼又慌乱地扫过他一身伤,可连帮他疗伤都做不到。
身上的疼痛始终在折磨着他,这一刻都比不得心里的痛。
他痛恨自己这般弱小,纵是主神又如何,在天道面前仍是如此渺茫。
他看着容与在三生石上刻下他们的姓名,绘出他惟妙惟肖的画像。
在他还是鬼王的时候,容与曾一笔一划专注刻出他的牌位。在他成为楚琢的时候,容与的人像便画得格外好。
原来,都是这么学会的。
容与张贴他的画像去寻他,所有人都说没听过也没见过。后来大抵是绝了念想,就只画给自己看,算是睹物思人。除了那些画,容与也经常看着自己腕上的血玉镯发呆,或是望着他们结成的青丝出神。
晏昭被排斥在世界之外后,本命神器的器灵也回到了他手里。容与腕上那个,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外壳罢了。
容与望着那些东西出神时,晏昭就也坐在一旁,静静望着容与。
几个沧海桑田后,容与描摹着他的眉眼,忽然就烦躁地将画揉成一团。他将剩下的画钉在墙上,一记飞镖掷去,将整幅画从中间撕裂。
容与恨声道“我不爱你了,死太阳,我真恨你。”
晏昭听到了,他想,我也挺恨我自己。
又过了几个沧海桑田,容与玩腻了掷飞镖的把戏,将所有的画都付之一炬,从此再也不作画。
那个被当成定情信物的血玉镯也被他摔碎,扔进火海里。
火光下的眉眼平静如死水。
“我也不恨你了。”
那一刻仿佛心如死灰,彻底绝望。
可他们结发的青丝,还是没有被容与毁去。容与仍然念着青丝乃情丝的说法,舍不得斩断最后的情丝。
容与真正的绝望是在什么时候
晏昭回想着,想的是他初见容与,一剑刺向他心口时,剑气削断了容与一缕青丝。
容与浑然不顾心口的疼痛,垂眸望了那缕断发良久。
晏昭心陡然剧痛起来,加上反噬之力,愈演愈烈。
他捂住嘴唇,掌心染上一片神血。
他此刻也是这般绝望。
他看着容与痛饮醉生梦。这酒饮一滴,可醉上十万载,因而常人一沾,就是一个“死”字。
容与不要命似的地去饮,让自己一醉就是千万载,借着长眠来麻痹自己。
晏昭就坐在床头,注视容与的睡颜,陪着他一同入眠。
数百个沧海桑田后,容与终于忘记他的模样与姓名。
他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爱过一个神。
是叫晏晏什么忘了。
长什么模样也忘了。
大概也不重要了吧。
某日饮得半醉,容与摘下院中一个苹果,带皮咬了口,又嫌弃得吐掉,下意识道“太阳,帮我去皮。”
自晏昭不告而别后,容与再未吃过苹果。
醉酒后再提起,脱口而出的竟还是他。
赤金曜日没有泪水,但他这些年来,一直都无比难过。
“小莲花,对不起。”这是他最常说的六个字。
还有一个更常说的。
“小莲花,我爱你。”
容与长睫一颤,那一刻忽然酒醒。
九百七十二个沧海桑田后,容与遇上了天族公主。
这个古灵精怪、天真烂漫的小公主,本也是上天安排给魔王的妻子,真正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自幼就从天书上知道,魔王会是她未来夫君。因而对于三界闻风丧胆的魔王,她一点儿也不害怕。
她也确如天书所说,一见到风流俊美的魔王,就对他芳心暗许,大胆表白。
晏昭看到这个所谓的天定良缘,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听到她的告白,更是气血翻涌。
他这些年说了无数次我爱你,容与一声都没听见。
晏昭已经麻木了。
容与打量天族公主一眼,戏谑道“生得还没本王好看,就不用来自荐枕席了吧”
天族公主当场气哭。
如今的大魔王,恶劣程度可比当初提升了几百个等级。
但他性子乖张狂妄,却没有再肆意用火焰杀生,烧毁任何一片地域。纵使因爱生恨,也未曾生过毁天灭地之心。
只因这世间每一个角落,都曾留下他和太阳共同的回忆。
后来的事,晏昭都知道,亲眼瞧见时,还是会气得吐血,附带一万个后悔。
容与对天族公主无感,一百零八个神使轮番上阵,势要获得魔王真心。
可魔王一颗心,都在太阳那儿了。
那一百零八名神使自然是全部铩羽而归,甚至被容与识破异世而来的身份,直接杀死。
最后一名神使,就是晏昭曾在时空管理局见过的薛兰州。
薛兰州试图一舞倾城攻略魔王,殊不知容与第一眼便将他识破,轻描淡写地赏了他一个全尸。
晏昭一眼也不曾看薛兰州被拖出去的尸体,一心只盯着慵卧在美人榻上的容与。
“第一百零八个。”容与唇边含笑,眼带凉意,“懒得再陪你们玩下去了。”
他直接去了天界,挟持了天族公主,逼问天帝。
他如今已是真正的强大无敌,再也不是无数年前闯天庭夺命格册还会遍体鳞伤的容与。
此世所有神仙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容与单刀直入“天下并非只有这一个世界,而有大千世界。”
“大千世界中有一个组织,会统一执行一些任务。”
“我是他们的任务对象,他们都执着于让我和你女儿在一起,或是得到我的心。”
“之所以会选择我当任务对象,是因为我的存在对这个世界不可或缺,因而早年你们才没有对我出手。”
“是不是,天帝”
天帝“”
你都说完了,还让我说什么
“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麻烦你补充一下,我再考虑你女儿能不能活命。”
天帝急忙道“天机不可泄露,不是我不想说,是我不能说”
容与平静道“没事,我帮你把世界法则屏蔽了,你可以说。”
天帝身形一震。
屏蔽世界法则,这是主神境才能有的实力容与竟然强大到了这种地步。
不愧是6666世界永远唯一的气运之子。
在天帝的坦白下,容与得知了他便是所谓的气运之子,要按照法则写好的命运过一生。来攻略他的那帮人被称为神使,来自时空管理局,顶头上司是主神。
承载他气运的魂灯一直被天界诸神守护着,烛火与烛身分别代表他的气数和寿数。若偏离既定命运,魂灯就有缩短熄灭的可能。魂灯不灭,世界便能一直安稳下去。
“把魂灯给我。”容与淡淡道。
拿走魂灯,离开此世,他从此不会再受命运掌控。
天帝拼死护住“不可你把魂灯带走,这个世界会崩塌的”
容与微微一笑“那与我何干”
诸神自然不敌魔王的法力,那盏魂灯轻而易举被容与拿到手中。他一手执魂灯,一手打破世界壁障,生生撕开一道时空裂缝。
“不”6666世界的守护神发出绝望的呐喊。
“不”晏昭也同时发出一声迫切的阻挠,金色双眸震撼而悲伤。
他终于看到法则隐藏的真相,那封锁的6666世界画面里,装着容与魂灯熄灭的原因。
“既然装的是世界气运,那还给你们不就好了。”容与轻扯唇角,将长明烛从根部掰断,用顶端的烛火续上最后的火焰,随后将断烛抛向整个世界。
浑厚的气运浸染天地,滋润万物。
晏昭怔怔望着这一幕,忽地感到脸上有一丝凉意。
好像是泪水。
他教过他爱这世间万物,他就真的不曾毁去一草一木。
容与放弃永生,归还气运,留下短暂如烟火的生命投入大千世界,去寻他曾爱过的异世神明。
他亲手灭了自己的魂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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