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打球结束后，月亮被云层再次遮蔽起来，室外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和秦静瑶分别后，齐若瑾和夏月明共撑一把伞，慢悠悠地往研究生宿舍走去。

    詹予焦急的神情仿佛还在眼前，齐若瑾突然回忆起这段时间以来，詹予好像没那么爱笑了。乖巧害羞的女孩，眼睛里常常迷茫又无奈。

    这种感觉齐若瑾自以为了解，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诶，若瑾，话说詹予有对象吗？”夏月明突然问。

    “不知道，我没问过她。”齐若瑾回过神，有些无奈，“怎么，你想给谁牵线搭桥呢？”

    夏月明做了个鬼脸，笑了：“当然是我们院的人啦。”

    詹予现在这个状态，应该不适合谈恋爱吧？

    齐若瑾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你确定他们有共同话题？”

    “谁说物理系和历史系就没有共同话题啦，”夏月明争辩，“谈恋爱也不能天天聊学术啊，应该聊聊生活和兴趣爱好什么的，不然每天都是学习，那也太吓人啦。”

    “可是，”齐若瑾平淡地说，“如果人家的爱好就是物理呢？”

    “不会吧？”夏月明讶异了一下，很快又释然一笑，“没关系的，我和我男朋友也是一文一理，平时聊起学术也没障碍的，他说我听，我说他听，假装相互听懂了就行！”

    齐若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又立马摇摇头:“不行的。”

    “什么不行？”

    “你介绍给詹予的对象应该不行。”

    “我还没说是谁呢？”夏月明有点摸不着头脑。

    -

    宽敞明亮的办公室，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汇报完一周课题进展后，詹予一声不吭地坐在办公桌对面，等待王逸娟的询问或解答。

    可王逸娟没有马上回答。她只是盯着詹予的数据图表，随手抽出一张教案撕下，翻到背面空白处，低头写写画画。公式符号在她的笔下飞快出现，划上几道线，又飞快地消失。

    詹予看得眼花缭乱，最后控制不住地走了神。

    眼睛开始四处乱瞟。实木办公桌后，面前一整墙都是书架。理论书籍、会议杂志、奖状、烫了名校徽章的各式笔记本。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风格与老师平日里的行事态度相得益彰。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书桌的一角。显示屏边上放着一个小相框，上面是王逸娟和女儿的合影。森林公园的草坪上，胖嘟嘟的小姑娘扎着双马尾，坐在妈妈怀里笑得很甜。

    真可爱啊。詹予盯着她看，直到王逸娟轻咳一声。她连忙扶了扶眼镜，端正坐好正视前方。

    “这段公式拟合，还是比较困难的。”王逸娟语气里多了几分犹豫，眉心微微蹙起，“要不这样，文章的事情你先放一放，过段时间再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准备下学期的开题答辩，你先选好题，报告写好后发给我看一看。”

    “好。”詹予很轻很轻地说。

    王逸娟看了看手表：“我一会儿还要参加一个视频会议，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们这周的讨论就先到这里吧。”

    “好的，谢谢王老师。”

    詹予轻轻带上门出去。

    即便是早已预料到的结局，她的心情还是很沮丧。可要丧也只能回去丧，詹予顾不上吃午饭，骑车回了宿舍。

    根本不想学习。可不早不晚的时间点，睡觉显得很造作。她东张西望，最后目光落在了墙角的洗衣筐上。

    堆成小山似的脏衣服，看久了有些扎眼。詹予深吸一口气，拿了脸盆和板凳，把脏衣服拖进浴室，一件一件地搓了起来。

    别说，还挺解压。

    一个小时后，她腰酸背痛地靠在椅子上，心情非常微妙。抬头，衣物在阳台上迎风飘扬，衣架相互碰撞出清脆的响声，叮叮当当，奏出一曲轻快动人的旋律。

    她盯着自己的杰作，久违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脑海中划过一句谚语：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詹予懒洋洋地笑了笑。随后，心莫名梗了一下。

    是啊，衣服洗了就会干净。

    可科研做了却不一定会成功。

    詹予突然不想搞科研了。

    她想回家种田。

    -

    秦静瑶再次做客詹予宿舍的时候，詹予正在电脑前打字——目光懒散，动作慢悠悠的，速度从以往的一小节十六拍变成一小节四拍。

    每小节末尾还是一个休止符。

    “你在……做什么呢？”秦静瑶疑惑地问。

    “写开题报告啊。”詹予幽幽地说。

    秦静瑶哦了一声，拖了把椅子坐下，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纸袋：“学校新开了一家鸡排店，味道还不错呢，你要不要尝一尝？”

    “谢谢。”詹予转过椅子，不客气地拿走一块。

    从本科同宿舍开始，两人就经常呆在一起。也不做什么事，各忙各的活，或者闲扯说八卦。一个爱听，一个爱讲。现在各自有了新宿舍，见面时间少了，关系却依旧和睦。

    “对了，帮我个忙。”秦静瑶从包里又拿出一本书，认真呈上，“请帮我用学霸的方式翻一翻它。”

    “干什么来着？”詹予莫名其妙地接过书。英文版的《密度泛函理论基础》，不像是新书，边角却被压得异常平整。

    秦静瑶笑了：“我导师借我的书，让我好好学习一下理论。他让我明天还回去，可我还没开始看呢。你帮我揉一揉吧，营造出一副看过的样子。”

    “行吧。”詹予轻嗤，“你就不能认真看看吗？”

    “不能，英文太多，头疼。”

    詹予只好翻开帮她看了起来。翻了几页后，她百无聊赖地转过头，发现秦静瑶已经吃完了鸡排，改看手机了。

    看得津津有味，嘴角还扬起一个奇怪的笑容。

    “你在看什么呢？”

    秦静瑶抬起头，嘿嘿一笑：“网络小说啊。我的天，好甜啊，看得根本停不下来。”

    詹予表示怀疑。她不太了解小说和电视剧，小的时候家里不让看，长大以后自己没空看。阅读这种高雅的爱好她根本玩不来。

    见詹予一脸迷惑，秦静瑶连忙摆摆手：“没什么，不是你想的那种名著。我也就看来消遣一下，你不会感兴趣的。”

    “什么书？”詹予罕见地提起了兴趣。

    秦静瑶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突然就不好意思了起来。

    “哈哈，没什么……额，好吧，说出来你别笑。”秦静瑶扶了扶额头，自顾自地兴奋起来，“就是一个大学女老师和女学生的爱情故事，一个隐忍，一个上进，都是非常优秀的人。重点是，日常也好甜啊！”

    “啊？”詹予猝不及防地叫了一声。

    秦静瑶顿时吓了一跳：“怎么了吗？”

    “女老师，和女学生？”詹予小心翼翼地把重音放在了两个“女”字上。

    “是啊，怎么了？不是挺正常的吗。”秦静瑶淡定回答，仿佛在说今天的阳光真灿烂。

    詹予停顿片刻，像是陷入了思考。最后她似有若无地点点头，低声又问：“老师，和学生？这不犯法吗？”

    “相互暗恋而已，不犯法。学生毕业以后才和老师在一起的。”

    “好吧。”

    秦静瑶凑近詹予，弯了弯眉毛：“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很刺激？”

    “……”

    “啊呀，真的很有意思的！要看了才知道！”秦静瑶喋喋不休，“我在看的这几章就很精彩，学生有天喝醉了，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老师郊区别墅的床上。”

    “……”

    太可怕了。

    詹予不明白和老师谈恋爱有什么好看的。每次在学院走廊看见王老师，她只会下意识地想跑。

    如果一不小心从王老师郊外家的床上醒来——詹予抖了抖——她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荒野逃生。

    “你平时都看这些吗？”詹予尴尬地问。

    说起这个就来劲儿了。秦静瑶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是啊，还有学姐和学妹，闺蜜和前女友，校长和总裁，女皇和朝臣，吸血鬼和僵尸……”

    “……”

    “哈哈，你是不是觉得这些故事很扯？”

    “还，还好吧。”詹予干巴巴地说。

    -

    秦静瑶离开后，詹予拉上窗帘，在手机上打开浏览器，小心点击无痕浏览窗口。

    小说一翻就是一晚上，根本停不下来。

    时间走过凌晨三点，全文完。她栽在床上，一点儿也不觉得困。心中忍不住感叹，原来真有人写这些故事。

    真是相见恨晚啊。

    关了灯，她直直地看向天花板，脑海中莫名涌起许久不曾翻动过的回忆。

    那个遥远的梦，锦绣凤袍，宫廷院落；那些中学时光，她在课堂上假装听课，脑海里飘过精致漂亮的容颜、含情脉脉的眼睛。

    可有些东西，任凭她如何回忆，却再想不起来了。

    怪异的情绪在心中翻涌。

    周末，秦静瑶发微信叫詹予去打球，等了很久都没收到回复。于是她跑上楼敲门，连敲好几下，里头才有了慢吞吞的回应。

    木门打开，詹予直愣愣地看着她，大眼睛里满是迷茫。

    秦静瑶也愣了好几秒。

    几天不见，詹予的眼睛肿了起来。黑眼圈特别明显，眼球上布满了血丝。看见秦静瑶过来，她笑了笑，表情平静，目光却有些心不在焉。

    “打，打球吗？”秦静瑶问。

    詹予的声音有些疲惫：“你去吧，我今天想休息一下。”

    “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没事，就是这几天累坏了，我睡一觉就好了。”

    “你又熬夜学习啦？”

    “……嗯。”

    秦静瑶有些犹豫，可詹予的态度坚决，她最后就没再勉强。

    看上去确实没病没痛的，可能就是累着了吧？秦静瑶小声嘀咕着下了楼，拿出手机给齐若瑾她们发微信。

    另一头，詹予回到她的床上，接着看小说。

    说起来，她已经好几天没学习了。

    看完第一本小说的那天，她一直睡到中午才醒来。清醒过后，她被一股巨大的悔疚感包围，急忙跳下床学习，甚至没打算吃午饭。

    可当她在熟悉的书桌前坐下，这一次，却意外地犯了难。

    文章的事情暂时搁置了，下一个课题还需要长时间的文献搜索和准备。在这个奇怪的时间节点上，除了写开题报告，好像没什么必须完成的工作。

    更何况开题报告也算不上什么急事。不仅不急，她还很不想写。长篇大论的文章，没有截止日期逼着她往前走，她就没有动力。

    于是，小说就这样乘虚而入。一看就是几天几夜。

    太有趣了。

    初次走进这个世界，她才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的自律理智仅仅出于无知。自以为鄙视诱惑，可事实却是，她只是从未留意过它。

    一件从未真正靠近过的事物，谈何危险。

    如今，那些让人叹为观止的新奇脑洞、江湖里的爱恨情仇、尘世间的美好感情，大胆而生动地展现在她面前。它缓缓组成一张错综复杂的网，每一条线都通向一种可能，每一条线都将她紧紧包裹、让她越陷越深。

    她浑然不知。

    直到有几次，她在小说结尾的间隙中愕然清醒，发现自己身处现实。

    匆匆溜走的时间让她惶恐至极，焦虑到无法呼吸。可再次打开开题报告，却又是头脑空空，心烦意乱。

    只有在虚幻里，她才感到踏实。于是她再一次陷入循环，全心全意地点开新的篇章。

    开题报告如何也写不动了。

    前几天，她硬着头皮去和王老师汇报进度。王老师担忧地看着她有些憔悴的脸，最后关切地说，累了就休息一段时间，没有关系的。

    詹予点点头。脑子里说着没关系，可焦虑是真的焦虑。

    外头的天，越来越暗，黑压压的云层缓缓走来，预示着一场凶猛无情的风暴。詹予躲进她的安乐窝，收起了她的翅膀。

    耳边再次响起敲门声。

    秦静瑶又回来了？

    詹予愣了愣，放下手机，不情不愿地下床开门。

    门外站着的却不是秦静瑶。

    齐若瑾手里拿着便当和饮料，目光温柔又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