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小说:水墨 作者:doctorNano
    我是不是喜欢她?

    不对不对,一个梦而已。

    詹予纠结了一个早上,最后深吸一口气,选择把这段乱入的情节从故事里踢开。

    下午,她去了一趟学院。安安静静的走廊角落,王逸娟办公室的门虚掩着。詹予轻轻敲门,里面传来一声疲惫的回应:“请进。”

    詹予推门而入:“王老师,下午好。”

    王逸娟转过椅子。她刚参加完一个会议,身上还披着西装外套。见学生过来,她快速将桌面的杂物清到一边。

    詹予无意瞥了一眼,几张草稿纸,半块小蛋糕,还有几团皱巴巴的纸巾。

    “下午好,你这是?”王逸娟疑惑地问。她的面容很疲倦,眉头紧蹙,目光迷离又烦躁。

    詹予下意识缩了缩,硬着头皮回答:“我来找您开会。上周我把开题报告发给您了,您说这周要跟我讨论一下里面的内容。”

    “哦,对。”王逸娟揉揉眉间,呼了一口气,“你先坐,我现在看看你的报告。你发到我邮箱上了是吧?”

    “是的。”詹予拖过椅子。

    王逸娟侧过身子,打开电脑。长发随意披在肩头,她稍稍侧过脑袋,手指快速滚过鼠标。

    一分钟后,她抬起头,发现詹予又在盯着她女儿的照片发呆。

    王逸娟轻咳一声,疲倦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报告整体写得还不错,有几个细节你要注意一下……”

    詹予回过神,瞬间乖巧,打开笔记本快速记录。

    她的字迹很乱,像一群小蜈蚣一样,东扭西歪,绝大多数人都看不懂。王逸娟听说她参加书法比赛拿了奖的时候,还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可有些人就是如此。不是写不好,只是懒得写。

    近一年的相处下来,王逸娟很喜欢这个学生。詹予虽然性格腼腆,但她很聪明,许多事情一点就通,时常还会有一些非常新奇的科研想法。

    值得栽培的好苗子。只可惜王逸娟最近有点力不从心。

    要忙的事情太多,她没空管学生。没了约束,詹予最近目光可及地懒散了很多。王逸娟看在眼里,常常感到非常内疚。

    “你回去再认真改改,就没什么大问题了。”她最后说,“下周我们讨论一下你的新课题。”

    “嗯。”詹予认真地点点头,合上笔记本。她的神情有些犹豫,抿出唇边两个漂亮的小梨涡,最后却是一声不吭。

    “还有什么事吗?”王逸娟打起精神问道。

    “王老师,”詹予用手指挠了挠脸颊,目光尴尬,“您最近是不是很累?我看您好像没有休息好。”

    王逸娟愣了愣,最后叹了一口气:“没什么,最近家里有点事,比较忙,过一阵子就好了。”

    “好的,那您好好休息。”詹予垂下眼睛,又挠了挠脸颊。

    “谢谢你的关心。”王逸娟笑了笑。

    -

    詹予带上门出去后,心情有点复杂。

    她坐在食堂吃饭,心里空落落的。饭菜很香,她却食之无味。最后,她打开王逸娟的微信,悄悄刷起了朋友圈。

    王逸娟近期转发了不少公众号的文章。量子领域新突破,国家新战略,亲密关系问题,原生家庭困惑,再到亲子关系的十大难题。

    最后三类是最近才出现的,詹予一开始看得满脸问号,后来渐渐习惯。再到最近,王逸娟看上去越发操劳,无暇顾及她的课题。

    詹予很快猜出了大概。

    生活为什么这么难啊。

    詹予困惑地挠头,为了王逸娟,也为了倒霉的自己。

    心不在焉地吃完饭,整个下午,她都不怎么开心。电脑屏幕闪着光,她无心学习,连看闲书的心情都没有。

    她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

    一直以来,王逸娟不仅是她的导师,更是她的学习目标。年纪轻轻,事业有成,家庭幸福。詹予想要跳到三十岁,说到底是羡慕她那样的生活,想成为她那样的人。

    光鲜亮丽,自由自在。

    可如今看来,所谓开心,只是自己的幻觉。学生有苦恼,上班族有苦恼,教授也有苦恼。人到多少岁都会有苦恼。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詹予早就听过无数回。可只有当它活生生地摆在面前时,才具有让人幡然醒悟的能力。

    如果说王逸娟曾经给了她希望,那么如今是给她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詹予很不安。也许,时间并不会给她解脱。成功并不是镇静剂,她期待的未来只是幻想而已。

    可是,如果事业不可以改变她的现状,那什么才可以?

    从初中开始,她生活里的重心只有学习。在父母的安排下,她一直按照所谓正确的道路走,从来没有分过心。说来凄凉,除了学习,她真的什么都不会,也不感兴趣。她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詹予陷入了迷茫,她苦闷地揉揉脸,差点没把脸给搓下来。哎,明明最近已经开心了不少,结果那种空虚到害怕的感觉说来就来。

    宿舍光线不好,空气太闷。詹予头一回有种坐不住的感觉,于是她拿了钥匙走出门,迎着日光在热闹的校园里四处闲逛。

    绕过梧桐小径,走到小广场。广场边是几栋文科的宿舍楼。青砖绿瓦的楼房,历史悠久到掉漆。

    靠近门边的空地上有一个造型古朴的小亭子,詹予的目光扫过去,发现齐若瑾此时正倚坐在柱子边看书。

    好巧。

    詹予停下脚步。

    齐若瑾却没看见她。阳光照在书页一角,清风吹过,她漫不经心地拨了拨额角的乱发,目光依旧专注地凝在纸上。

    她怎么可以这么认真呢?

    詹予很疑惑,也很羡慕。齐若瑾看书时永远是这副悠闲平淡的样子,说话的姿态也是平静又自信。她仿佛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相似的年纪,詹予却和迷茫的大多数人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她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了,没人给过她确切的答案。而这样的问题,想必也不会有答案。

    詹予忍不住叹气。考试对她而言很容易,生活却不是。

    如果世上的事情和教科书一样,可以找到答案,那该有多好。

    “詹予!”齐若瑾不知何时抬起头,“你在这里做什么?”

    “噢,没什么,正好在这附近闲逛,看到你了。”

    詹予走上前去,在齐若瑾身边坐下。鼻尖掠过熟悉的香味,思绪依旧疯狂地乱转。

    除了今天的忧虑,她又想起认识齐若瑾后自己内心愈发浓重的迷茫,以及,对她控制不住的关注和喜欢。复杂的情绪挤在一起,让她坐立难安。

    “眉毛干嘛皱这么紧?”齐若瑾放下书,轻声笑了。

    詹予回过神:“没,没什么,就是在想一些事。”

    “什么事?”

    詹予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睛:“这个世界上只要和人牵扯上的事,好像都没有个正确答案。”

    话说出口,好像还怪深沉的。

    詹予有些庆幸身旁坐着的是齐若瑾。毕竟再古怪的学术话题,她们以前都聊过。

    见齐若瑾疑惑地歪了歪头,詹予继续说:“比如说你给我说过的那些故事,非常颠覆我的印象。它们好奇怪,就好像,历史上的东西就没个准数一样,没有对错,没有真假。”

    齐若瑾思索片刻,说:“你想要什么准数呢?”

    “想要真相,或者真理,可以真正指导我们生活和做选择的东西。我是觉得……走错路很可怕,也不知道该怎么走……”

    “可是,这个世界上没什么真正的对与错。我们只会站在不同的角度理解事物,角度不同,观点就不同,每个人做的选择都会因此不同。”齐若瑾认真地说,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急于追求所谓的正确或者追求完美,你很容易被洗脑的。”

    詹予挠挠头。“不会啊,科学就是很准确的,它就能分对错。”她一字一顿地回答。

    齐若瑾扬了扬眉。

    这个话题抛出来,本身就带点挑衅的意味。詹予小心翼翼地看向她,以为她会生气。

    谁知齐若瑾只是转了转眼睛,温柔地笑了笑:“你真的这么认为啊?”

    “不然呢?”詹予很小声地说,语气依旧固执。

    “理科生脑子。”齐若瑾伸出手指,戳了戳詹予的额头。

    詹予撇撇嘴,不想说话。在齐若瑾的语气里,自己怎么像是个傻子。

    齐若瑾笑了笑,转身拿起手边的东西:“你看我最近在看什么。”

    詹予低下头,看见一本白色封皮的小书,亚里士多德写的《物理学》。她拿过来简单翻了翻,发现文字晦涩难懂,排列组合方式更是超出了她能承受的范围。

    “这是历史书吗?”詹予问。

    “当然是科学书。”

    “那你看这个做什么?”

    “没事干,随便看看。反正也没有公式,我看得懂。”齐若瑾随意说道,“对了,我发现亚里士多德也提出过解释引力的理论。”

    “是吗?”詹予不太了解过时的理论。

    她只知道这个老头说错过很多话,给物理学带来了两千年的灾难。

    齐若瑾点点头:“是啊,他的理论还挺有意思的。在这个理论里,他分类了宇宙万物。以地球为中心,是土元素,随后一直向上,依次分布着水、气、火元素。最上层,远在天边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虚无,那就是以太。”

    “根据这个世界观,苹果自然下落,是因为它想回归土地。气球上升,是因为它属于空气。这是它们的本分与自然。至于让苹果向上,气球向下,由于违背它们的自然位置,是需要额外推力的。”

    齐若瑾最后补充:“这个理论还是很有意思的。如果你接受了他的世界观,你会发现他说得很有道理。”

    詹予只是转了转眼睛。亚里士多德的世界在她的脑海中铺开一张巨大的图画。美丽的大自然,简洁的土水气火,可当高楼大厦建起,望远镜指向天空,世界乱成一团,复杂吵闹得她脑壳疼。

    “那星球之间的运转与吸引是因为什么?他的理论无法解释吧。”詹予脱口而出。

    齐若瑾皱了皱眉,旋即陷入了沉思。许久后,她释然一笑:“我觉得这也算不上矛盾。因为在他的系统里,天与地是分开的呀。它们需要用不同的理论来解释。”

    詹予顿了顿,表示反对:“可是科学是追求简洁的。如果像你说的那样,先设定一个世界观,用一套理论自圆其说,不符合要求的就从世界观里踢开,这不是科学,是写小说。”

    齐若瑾瞥了詹予一眼,语气轻快:“所以,你觉得亚里士多德是错的?”

    “是啊。”

    “那什么是对的呢?”

    詹予正欲开口,突然犹豫了。

    齐若瑾不紧不慢地说:“我相信上个世纪的人们觉得牛顿的解释是真理,可牛顿没法解释万有引力。而现在,人们认为爱因斯坦才是对的。那以后呢,爱因斯坦会一直对下去吗?他的相对论就很完美吗?”

    “……确实不完美。”詹予有点虚。

    齐若瑾弯了弯眉毛,温柔的脸上挂着胸有成竹的笑意:

    “所以呀,即便是爱因斯坦的解释,也会随着新的发现而变得不适用。说到底,所有的理论都只是对所谓‘真相’的一种近似而已。在不同的框架和世界观里,我们对事情的理解判断会变得不同。至于绝对客观,对与错,不仅在历史里不存在,在科学里也是不存在的。说起来,科学有的时候和写小说还有点相似呢,物理解释不清的丢给化学,化学搞不清楚的再丢给生物。最后谁也搞不清谁,就改个世界观全部推翻再来。”

    詹予:“?”

    齐若瑾笑了笑说:“我说得有点过了,理科生你别介意。我只是想表达,既然绝对的对错不存在,随心所欲就好了啊。凡事适合自己就好,如果你活在亚里士多德的世界里,相信土水气火也没什么不对。为什么一定要按照别人的规矩走,一定要在生活里找一个正确答案呢?”

    詹予抿抿唇,齐若瑾把她说得更迷茫了。这是让她怀疑人生的同时再怀疑科学吗?

    想不到齐若瑾还有点狠。

    这话说得轻巧,随心所欲说来容易,对詹予来说却是难于上青天。

    詹予默默腹诽,对此却并不在意。

    清风吹来几片绿色的梧桐叶,轻轻落在她的脚边。詹予低头看着自己的休闲鞋,悄悄踩着叶子的边角,许久没说话。

    静默的时光里,她的心思飘到了九霄云外。满脑子都是齐若瑾的一颦一笑,昨晚那个匪夷所思的梦,以及那句轻飘飘的“理科生脑子”。

    不仅不生气,还很开心。

    在被温温柔柔地怼到哑口无言以后,她的眼前冒出了一大串粉红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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